转瞬间,腊月二十三的夜幕已然降临,文之武依约将队伍带至朱庄大庙四周,按照张师爷的部署,精心布置好了三层警戒哨。
清晨时分,梁锦程便告知家人,他要前往城中一位朋友家商议开办学校之事,随后,他便匆匆离开村落。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见四周无人关注,便下了大道,跨过河沟池塘,径直朝着朱庄的大庙奔去。
孙向红亦是如此,向家人寻了个托词,几经辗转,同样直趋朱庄大庙。
过了晌午,梁锦程和孙向红前后脚到了朱庄大庙附近,各自都找了个安全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等到天黑再去大庙。
终于捱过了漫长的一个冬日,到了晚上六点多,天色就像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地拉了下来,那原本还有些微微光亮的天际线,也逐渐被黑暗吞噬。
朱庄村子里仿佛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如同炸雷一般在空气中回荡,那声音尖锐而又清脆,仿佛要将整个村子都唤醒。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燃起了红红的火光,人们忙碌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着,他们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祭祀用品,神情庄重而虔诚。
在北方,这一天被特别地称之为小年,每家每户要祭拜灶王爷。
此时,梁锦程躲在一块田地边上的窝棚里,手脚被冻得冰冷冰冷的,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脉直往心底钻去。然而,尽管身体处于这般严寒之中,他的心中却仿佛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他真心期盼,在今天这小年的吉利日子里,文之武能够同意合作。
同样,在附近的一处天然土洞中,孙向红揣着手,坐在厚厚的干草上,洞口前是茂密的芦苇丛,严严实实地遮挡着这个隐蔽所。他此刻的心情,亦如梁锦程,希望文之武今晚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文之武等人与朱庄大庙的慧净法师相熟已久。夜幕降临时,他来到庙中后院最为隐蔽的一间厢房之内。此厢房设有暗门,若前院有何变故,可借此迅速逃离大庙,经由一段隐匿地道钻入芦苇丛中。
当时针指向七点多,梁锦程乔装打扮成过路人的模样,踏入大庙,佯称旅途劳顿,欲寻些热水解渴,稍作休憩,慧净师父便将他请入禅房。稍后,孙向红亦如法炮制,同样被引入禅房。
梁锦程与孙向红二人静静地坐在那禅房之中,彼此佯装着完全不相识的模样。他们各自端坐在蒲团之上,神态看似平和,但内心却不免有些微妙的波动。
而坐在一旁蒲团上专注打坐的慧净法师,那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睁开一道缝隙,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位施主。
凝视片刻,慧净法师沉声道:“阿弥陀佛,今日恰逢小年这一祥瑞之日,若此二位施主能心怀虔诚,为那佛祖献上几缕袅袅青烟,或许佛祖便能体悟到他们的诚意,进而庇佑这二位施主及其全家皆能平安顺遂、如意吉祥。”
梁锦程与孙向红皆历经世事,未有丝毫迟疑,二人皆向庙里捐了香火钱。慧净法师面现喜色,对身旁肃立的小和尚言道,你去伙房烧些开水,为二位施主备上一壶上等香茗。实则,此乃慧净法师与文之武等人预先约定好的联络之法。
文之武等人在大庙时,为保万全,但凡有外人入庙,皆由慧净法师暗中察探,一旦发现异常,便遣小和尚去给文之武通风报信,文之武等人便从暗道抵达这间禅房的隔壁,透过小孔窥视屋内来人的情形,以作不时之需。
须臾之间,小和尚手提茶壶返回禅房,慧净师傅命小和尚为梁锦程和孙向红奉上香茗,众人论及佛家经书,时光悄然流逝,至子夜时分。此刻,小和尚向师傅禀报欲外出如厕,获允。
须臾,小和尚归来,进门请孙向红外出一叙。孙向红随小和尚步入另一密室。
原来,当孙向红和梁锦程在禅房与慧净法师研讨经纶之际,文之武已悄然透过小孔窥察他俩整晚。他认为梁锦程和孙向红皆是学识渊博、志向高远、从善如流之士。
在密室中,文之武一见孙向红随小和尚入内,即呼“表哥,您看辛苦了!”。
孙向红见文之武如约而至,甚为欣喜,言道:“表弟,地下党重信守诺,梁校长已然抵达,此刻正与慧净法师交谈。尔等合作谈判可即刻开启。余之穿针引线之功业至此告一段落,就此别过。”
孙向红言罢,便趁着夜色悄然离开朱庄大庙。
孙向红离去后,梁锦程旋即随慧净法师步入密室。
甫一进屋,彗星法师即双手合十,对文之武、梁锦程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涉世俗之事,二位施主,所为何事,不妨坐下详谈,老衲先行告退。”言讫,便携小和尚离去,继续于明处为文之武放哨。
此时,历经挫折,终于见到了聚义寨大当家的文之武,梁锦程甚是欣喜。
“文大当家的,幸会!”梁锦程言罢,伸出双手,沉稳而有力。
“梁先生,请坐!”文之武抱了抱拳,语气不卑不亢。
梁锦程洞悉了文之武的疑虑,嘴角挂着浅笑,从容落座。
不等梁锦程开口,文之武率先发问。“梁先生,我想问一位你们地下党的人?”文之武眉头紧蹙,目光如炬,凝视着梁锦程。
刚想开口夸赞文之武是当代水泊梁山好汉的梁锦程听到文之武这么一问,多少有些吃惊,但紧接着笑着说:英雄且说无妨!
“王文瑞,您认识吗?”文之武依然紧锁着眉头。
听到文之武问到王文瑞三字,梁锦程的内心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上级王文瑞。但很快,梁锦程还是镇静了下来。
“哦,英雄不知,我们地下党组织管理严格,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根本无法认识。”梁锦程在不清楚文之武的意图前,他必须遵守组织纪律。
“哦,不认识啊。”文之武轻声呢喃。此刻,他的内心已然陷入矛盾。
他忆起了曾经相识的本村小学老师王文瑞,正是与他的交往,文之武参与了动员农民加入“穷人会”的工作。那一阵子,他和王文瑞一起前往各村动员农民兄弟起身反抗,与地主老财展开斗争,以寻求改变命运、至少减少租子的契机。
然而,今日前来谈判的地下党负责人,竟不知王文瑞其人,这令他颇为费解。毕竟同为淀北地区地下党负责人,理应相识才对。因此,他对梁锦程的信任度骤然降低。
当然,文之武最为在意且始终萦绕于心间的,毫无疑问还是那合作之后所关乎到的个人利益之事。于是,他满脸严肃地向梁先生开口询问道:“梁先生呀,倘若聚义寨真的归属到了地下党之下,那么从此以后,我还能够随心所欲地调遣这支队伍吗?我是否还能够继续带领着他们去劫掠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以此来践行那所谓的替天行道之举呢?”
此刻,梁锦程在这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上给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答复——不行。
这突如其来的否定答案,如同冷水浇头一般,让文之武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满情绪,那股不爽之情就像是被点燃的火焰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紧接着,文之武依旧不甘心地再次问道:“既然我们已经决定加入地下党,那么我身为这支队伍的领导,对于钱财方面的事宜,是不是仍然可以由我来进行统筹管理呢?也就是说,在这方面,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另有其他的安排呢?”
梁锦程此次的答案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他郑重其事地说道:“一切行动都必须听从组织的安排,无论是军事相关的事务、财务方面的事宜,还是人事等各个领域,皆当如此,绝无例外。”
文之武听了梁锦程的回答,觉得如何和地下党合作,等于是把自己养大的孩子送给了别人,他寻思着,再看看吧。至少要把海棠的青砖瓦房先盖好,把自己的安乐小家先弄得妥善,再和地下党谈合作也不迟。
收编队伍心切的梁锦程哪里知道文之武心里是这样想的,就连聚义寨二当家大海和张军师也不知道他的这些小算盘。
尽管梁锦程费尽了唾沫,委婉地指出这支队伍如此没有目标的走下去的危险,但文之武依然没有反应,只是在聆听梁锦程讲话时,不时看看张军师和大海的脸色。
谈判一直在梁锦程不停的讲话中进行,没有人出来反对,甚至是疑问。当一切该说的都说了之后,问及文之武最后的决定时,文之武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对于梁锦程的问题不置可否。
见此情景,梁锦程感到今天不可能有谈判结果了。再催促文之武,可能会起到反面效果,便笑着说到:“文大当家的,不必着急,你和兄弟们再仔细议论一下,毕竟是件大事,哪天有了决定,可以通过孙先生转告我们即可。”
说完,起身告辞,离开了朱庄大庙。
梁锦程出了大庙,此刻的朱庄到处响着更加清脆热烈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村子里的人们都在忙活着送灶王爷上天。梁锦程笑了笑,心想:该不是欢送我这个灶王爷吧!他想自己加入地下党,听从党的安排,辞去很有仕途的安稳工作,和妻子海英放弃舒适的北平的大城市生活,不就是为了穷苦大众吃饱饭的问题嘛。自己就应该可以称为灶王爷。
梁锦程没有走大道,离开大庙后,又钻进了芦苇丛,从野地里,朝着梁庄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显得格外漫长。梁锦程一边在野地里艰难地走着,一边在脑海中不停地思考着下一步的工作计划。他的内心此刻充满了恼火与不解,原本以为极为秘密的梁庄小学谈判,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走漏了风声?而且竟然让杨天贵带领的正规军,还有那些行踪神秘的黑衣人都知晓了这一机密。
梁锦程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他觉得这里面必定存在着蹊跷之处。他想,是不是自己所在的组织里出现了奸细?一想到这里,他就暗下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仔仔细细地好好筛查一番。就在这时,在他的脑海中一溜闪过几个人的影子。
第一个闪过的是杨天真那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的笑容。杨天真总是那么天真无邪,对谁都毫无防备,会不会是她无意间透露了消息?第二个是孙向红那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表情。孙向红平日里沉默寡言,可越是这样,越让人难以捉摸她的心思。还有刘青刚那慷慨激昂的神态,他总是激情满满,会不会因为冲动而说了不该说的话?甚至就连自己的妻子海英那两天总往娘家跑的行为,也让他心生疑虑,难道这其中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梁锦程使劲地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不再去想,他真的不想再想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要炸开一般,那种胀痛感几乎让他难以承受。然而,他的脑子就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实在是无法停止运转。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腊月初十在小学校的那场激烈的仗,那场仗的破坏力极大,好几间教室的屋顶都被毁掉了。眼看着过完春节,梁庄行知学堂就要开学了,可是这正值三九寒天,要如何去修补那些破损的屋顶呢?再者,修缮所需的费用又从哪里来?
这次用于开办行知学堂的费用,除了一部分是王文瑞同志不辞辛劳从进步爱国的实业家那里募捐而来,大部分都是极为宝贵的党的活动经费。而身为党的干部的梁锦程,深知每一分每一角的经费都来之不易,那是无数同志的心血和努力的成果。在这左右为难之际,他咬了咬牙,决定和父亲张口借用一些,以解燃眉之急。
梁锦程就这样继续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路,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朝着他的方向赶了上来。梁锦程的神经瞬间紧绷,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起来。他迅速蹲在芦苇丛中,动作敏捷而又小心翼翼,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伸进长衫的衣兜内,紧紧地握紧了手枪的枪柄。
一个黑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由于跑得太急,压根没有注意到前方的梁锦程,一下子就绊到了梁锦程的身上,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也许是下意识的行为,梁锦程右手的手枪一下子就顶在了摔倒的人的后脑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