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你醒醒,不要再睡了,外面的太阳都升起很高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天子在大悲大痛、歇斯底里,肝胆俱裂后,忽然又变得很平静。
他抱着皇后,把脸贴过去,一头银发与皇后青丝缠绕在一起。
湛淮晏轻轻蹭着皇后,亲吻落在皇后的眉梢眼角,嘴角带着笑意,极尽温柔一遍遍地轻唤着皇后,“阿凝……”
仿佛在他眼里,他的阿凝只是睡着了。
天亮了,阿凝就该醒了。
宋令虞预料到了湛淮晏的愧疚和悲痛,唯独没想到湛淮晏在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和重创下,直接疯了。
他一直抱着皇后的尸体,从深夜到外面的天亮,又到夕阳西下。
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湛淮晏充耳不闻陈太医的提醒,自顾自地应着,“我知道阿凝只是睡着了,她很累,她想睡就让她睡吧。”
“我不叫醒她了,我陪她一起睡。”
陈太医几人根本没有阻拦的时间,湛淮晏握着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下去第二刀,还要刺第三刀、第四刀。
鲜血染红他的银发,让他看起来有种妖媚感,是真的病态疯癫,“为什么我还没有睡着?我要陪着阿凝一起睡。”
他要给阿凝殉情。
“皇上!”陈太医哭喊着扑过去,顾不上那刀扎在自己背上,他请求着始终无动于衷的宋令虞想想办法。
“本侯也没办法。”宋令虞压着眼里的湿意,带着妹妹出了营帐。
陈太医只好自己哄着湛淮晏,“皇上,皇后娘娘确实是睡着了,我们回京,说不定她睡够了,在途中就能醒来了。”
“她要是醒不来,那就让国师想想办法,国师的本事那么大,据说能斩妖除魔,借尸还魂。”
“还有,臣记得羽民部落好像守护着一种起死回生的药……”
湛淮晏终于有了反应,刺向心口的刀停在半空中,缓慢又机械地侧头看陈太医。
陈太医只能拼命点头,“臣这里有一粒药丸,能保皇后的尸……皇后娘娘容颜永驻。”
要不然这大夏天的,不出几天皇后娘娘的尸体就发臭,长出尸斑,腐烂了。
陈太医把那粒药丸放在皇后娘娘的嘴里。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后一张死人般的脸,竟然在一点点鲜活起来,慢慢恢复往日的艳丽,甚至比之前更加姿容绝世。
湛淮晏也似乎活了过来,嘴角扬起一抹笑,不顾旁人看疯子一样惊惧的目光,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抱起榻上的皇后,坐上返回京中的銮驾。
他连小丞相都不管了,忘记了他此次为什么来,满心满眼只有在他怀里看起来像是睡着,实际早就没有了呼吸的皇后。
湛淮晏在皇后额头落下一吻,温柔又痴迷,“阿凝,我们回家,回去后一定要醒来好吗?”
“我要举行登基大典,要你陪着我,我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两人要共享这天下。”
“我还要给你举办盛大又隆重的封后大典,昭告全天下你是我的皇后,我谁都不要,此生我只要你一人。”
“我们的小太子和小公主还在等着你,我们要把他们养大,以后把皇位交给小太子,我们二人就去游山玩水,找一处世外桃源,日日相伴,白头偕老。”
“阿凝,我们的小太子和小公主的名字还没有定下来,你回宫后要醒过来……”
帝后回宫了,但皇后好像有些不对劲。
很快皇后已经崩逝的消息传出去,可天子他疯了。
他觉得他的阿凝只是睡着了,谁提皇后崩逝,要给皇后举办国丧,准备丧礼相关的一切,他就砍谁的头。
有时候他甚至会亲自动手,鲜血流淌在金銮殿上。
太上皇竟然下旨让所有人配合疯癫的帝王,于是就发生了无比荒唐惊世骇俗的两件事。
一头白发的帝王,先是抱着皇后的尸体完成了登基大典。
帝后都是一身玄色,一人龙袍一人凤袍,如神只神女,接受群臣跪拜。
湛淮晏站在最高处,跟皇后一同睥睨天下,气势磅礴。
第二件事,他准备了一件有史以来最华丽贵重的皇后礼服,亲手给皇后穿上,又亲自给皇后梳妆。
他抱着这样的皇后,举行了封后大典。
晚上回到寝宫,他把此当成二人的又一个新婚夜。
寝宫里张灯结彩处处喜色,如同婚房。
他自己穿着喜袍,给皇后换上艳红色的嫁衣,一头银发,躺在了皇后身侧。
龙凤蜡烛燃烧着,四周都挂着红色绸布的龙榻上,俊美的帝王和绝艳的皇后,这一幕很唯美动人。
同样的,也阴森惊悚,仿佛一场冥婚。
再之后帝王开始缀朝,找来了羽民的女君。
各种大典上,宋崇渊离帝王和他怀里的皇后的尸体最近。
他也找陈太医等人询问过了,皇后娘娘是真的崩逝了。
宋崇渊不相信这是皇后,或许皇后是服用了假死药。
他等着密信传过来,到时候好来一个偷天换日,把皇后带出宫,给世人来个尸骨无存。
然而,这一年的秋天来临时,宋崇渊等来的密信内容,却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那是没有回京、在边境的小丞相宋令虞亲手写的。
郑氏也看了,惊呼着捂住嘴,虞哥儿在信里说她没死,她身在边境。
湛淮晏抱回来的尸体是真的,也是真的死了。
所以,这世上怎么会出现两个虞哥儿?!
天佑一年,秋,天佑帝已经连续缀朝半个月了。
他在用各种方式让“睡着”的皇后“醒来”,据说天子用了很大的代价,换来的羽民部落的起死回生药也不起作用后,他找国师用鬼神之术。
他换血给皇后,用三十年寿命换皇后复活,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是否成功了,正在进行中。
宋崇渊连夜进宫,先去找了太上皇。
然后他抱着小太子,太上皇抱着小公主,二人一起来到帝王的寝宫。
在进去的那一刻,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摧枯拉朽,那声音鬼哭狼嚎般。
宋崇渊的衣袍被吹得鼓起来,几乎站不住。
乾清宫里一个宫人都没有,都被湛淮晏赶走了。
宋崇渊和太上皇还没进入内殿,就闻到一股奇异独特的香火味道,感受到里面的氛围。
二人抱着小太子和小公主,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进去吧,吾孙是真龙天子,小公主更是天生凤命,岂会惧怕这些歪门邪道妖魔鬼怪!”太上皇用襁褓裹紧小公主,让小公主的视线被遮住,耳朵也被压住。
他抬步进去了。
那一刻,虽然太上皇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进去,还是被那香味熏得受不了。
大殿内黑漆漆的,唯有借着外面一下下亮起的闪电,才能看到原本有着各种陈设的寝宫,现在却空荡荡的。
四周的墙上挂满红黄的符咒,一点空隙都没有,符上画着图案,写着密密麻麻普通人看不懂的咒语。
大殿的中间只剩一张床榻,鲜活美丽的女子躺在那里,从脸到脚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贴满了符咒,就连床榻每个地方也都是红黄的符咒。
而在床的另一侧、北面中间的那尊神像,既不是菩萨也不是佛祖,而是一尊狐狸仙,通体雪白,眼睛却是血红色的,像是在盯着人。
宋崇渊进来后,在满是符咒看不清其他的寝宫内,过了一会儿,才通过外面再次闪过的闪电,看到盘腿坐在狐狸仙面前的湛淮晏。
他背对着他们,一身白衣银发,在这样的天气里,殿内的各种符咒下,可想而知这种场景有多惊悚恐怖。
饶是见识过各种场面的大奸臣,都毛骨悚然。
好好好,湛淮晏终于是癫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国师说人死不能复生,皇后已经去了她该去的地方,回不来了。
湛淮晏依旧没放弃,找了南昭最有名的道士,让道士用得是换命邪术。
虽然宋崇渊也迷信,但也有限度。
他不信人死了还能复生,道士不可能把皇后的魂给追回来,再钉回皇后的身体。
据说会用到什么锁魂钉,往人的尸体上钉,这分明就是折磨毁坏皇后的尸体啊。
宋崇渊抱着小太子走到床榻前,俯身一手扯掉皇后脸上的红黄符咒,在看到皇后那张脸时,他忽然间悲从心来,身躯都晃动了一下。
这不是他的虞哥儿,他的虞哥儿在幽州边境好好地活着,准备着举兵谋反的事宜。
可这也是他的虞哥儿。
正如四年前,前世的虞哥儿穿越过来,引诱了湛淮晏,救下了宋令凝,把前世的全部走向都改变了一样。
四年后的今天,前世的太后宋令虞,再次穿越过来,她代替今生的虞哥儿死了。
宋崇渊面前忽然卷起一阵风,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鬼魅般闪现在眼前,吓得大奸臣差点失态惊叫出来。
宋崇渊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对方的大手要掐住他的脖子时,太上皇眼疾手快把他拽到一旁。
“湛淮晏!”宋崇渊高声喊了一声,推开太上皇,对上一头银发却目光血红的男人时,只觉得对方更如鬼魅。
他却不再后退。
“你找死。”湛淮晏并没有因为宋崇渊的那一声怒吼,而恢复神志。
他再次逼近宋崇渊,五指成爪掐住宋崇渊的喉管。
“湛淮晏你果然疯了,宋丞相是你的岳父、皇后的亲爹,如果皇后的魂魄真的被你召了回来,此刻她就在看着你!”太上皇一个大耳光子甩过去。
湛淮晏一身雪白的衣衫,胸前却完全敞开,心口被剖了一个大窟窿,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他身前的衣衫都被浸染成艳丽的红色,随着一头银色长发的飞舞,在电闪雷鸣中,如妖如魔。
小太子和小公主啼哭的声音传来,湛淮晏听着太上皇的话,原本要用力的手松开。
宋崇渊单膝跪到地上,被掐得不断地咳嗽。
下一秒,湛淮晏的那只大手再次伸到他的脖子上。
宋崇渊满面惊惧,本能地反抗挣扎,却发现那犹如恶鬼般冰冷僵硬的手,在很轻柔地抚着他的脖子,湛淮晏跪在他面前道歉。
“岳父大人,对不起,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很疼吧?来,你来掐我。”湛淮晏抓住宋崇渊的手,抬起来放在他的脖子上。
在宋崇渊惊呆地看着他,手下发抖时,他的掌心收紧宋崇渊的手,带着宋崇渊用上力气掐他。
“阿凝,是我错了,你看我都已经让岳父掐回来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湛淮晏没看宋崇渊,目光是落在空中的,好像皇后就站在那里。
他温柔地、卑微地哄着,哀求着,“阿凝,你回来吧,醒过来吧,我们都在等着你。”
宋崇渊抽不出自己的手,在湛淮晏说话时,感觉到湛淮晏喉结的艰难滚动。
湛淮晏越来越呼吸困难,却没有任何反应,唯有那一张渐渐发紫的脸和越来越无力的声音,让宋崇渊知道他被迫掐湛淮晏掐得有多狠。
湛淮晏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鬼魂了,失去了包括痛觉在内的所有感知。
“你不要看看你的皇后吗?!”太上皇眼看着湛淮晏快要把自己掐死了,他掰着湛淮晏抓住宋崇渊的手。
结果是他的那句话起了作用,湛淮晏松开宋崇渊,不顾雪白脖子上的那片掐痕。
“对,阿凝……阿凝!”湛淮晏以跪着的姿势转过去,慌张手足无措,把扯掉的符咒又往皇后的脸上贴,用嘶哑乞求的语调说着。
“阿凝,没事的……没事的……”
“你回来吧,你可以回来了……大师!大师!”
道士没进来,在来之前,太上皇就让人把那道士抓去蹲大狱了。
太上皇看着曾经那么天纵奇才的儿子,此刻却疯疯癫癫的样子,心酸得要命,迁怒地踹了宋崇渊一脚,用眼神压迫着宋崇渊。
宋崇渊不得不站起来,抱好小太子,臂弯里不断轻晃着,拍着啼哭不止的小太子,在神神叨叨的湛淮晏背后道:“皇上,虽然臣也很痛心,但臣只能接受皇后已经崩逝的事实。”
“你如今这个样子,你以为很感天动地吗?”
“皇后活着的时候,你不珍惜,你把她当成小丞相的替身,背着她和小丞相苟合,丢下快要临盆的她,让她独自面对生双胎的痛苦和风险……”宋崇渊一条条列举着湛淮晏的罪名。
湛淮晏早就认了千百遍自己的罪行,但直到现在还没有麻木。
宋崇渊每说一条,就如同在他破了窟窿的心口上再割下一刀,一刀又一刀,让原本感知不到疼痛的他,在这一刻痛到浑身发颤,恨不能死了。
“如今人死了,你的愧疚和悔恨、痛苦,做出的这种种疯狂的举动,还有什么用呢?”
“不。”湛淮晏反驳宋崇渊,从来都笔挺的肩背,此刻却佝偻着,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床榻旁。
他趴在皇后的手边,眼中流出的泪是透明的,但那双眼太血红,看着淌出来的就像是血泪,在雪白的脸上蜿蜒,打湿银白的长发。
“有用,我能把阿凝的魂召回来,我用自己的命一定能换阿凝活过来的……一定能!”
宋崇渊话语嘲讽,“好,就算邪术有用,可这么久过去了,从羽民部落起死回生的药到召魂,以命换命,你用了这么多种方式,皇后也没有回来,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能回来,却不愿意回来!”
湛淮晏痛到呼吸都困难,艰难地直起身子,缓慢地回过头看宋崇渊,很疑惑地问宋崇渊,“阿凝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她那么爱我,她想和我长长久久,生生世世,她拼尽一切也要回来。”
“是,她是爱你没有错,皇后对皇上你的爱日月可鉴,天下皆知,可也因为太爱你了,她才更恨你,临死前她连一句话都未曾留给你,皇上,你对她的伤害太深了,她宁愿抛下自己刚出生的一双儿女,也不愿被你召魂回来。”小太子不哭了,宋崇渊狠下心,掐了一下小太子,继而举着啼哭的小太子给湛淮晏看。
“皇后九死一生生下的一双儿女,你连一眼都不看,当初皇后为了给你试药,毒素残留在体内,带给了小太子和小公主,他们二人从小就要遭受被毒药折磨的痛苦,能不能平安长大都不一定。”
湛淮晏的目光落到小太子身上,却依然死寂,没有多大的反应。
太上皇瞪大眼,什么试药,小太子和小公主出生就带着毒?
“皇后生前,你弃她和一双儿女于不顾,如今她不在了,你难道还要弃子弃女吗?”
“你应该振作起来,照顾好一双儿女,她才能安息,她的魂魄若是在这里看到了,或许就原谅你了。”宋崇渊跟宋令虞一样,并不怨恨湛淮晏。
毕竟这都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不带私人感情和恩怨,去夺湛氏的江山。
此刻他劝湛淮晏,也只是不得不为之,把这场戏演完。
“皇上,你接受现实吧,皇后不会回来了,你对着她的尸体用的种种邪术,是在折磨她,毁坏她的身体。”宋崇渊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接下来那锁魂钉钉到皇后身上,那该多疼啊。
他想想就心痛难忍,落在皇后身上的目光泛红。
“皇上,臣的女儿生前受了那么多苦和委屈,不要让她死后也痛,不得安宁,你停下吧,让她的灵魂去她应该去的地方。”
“否则你这么束缚着她的灵魂在殿内,鬼差抓她的时候,会跟你的邪术抗争,说不定她就被打得魂飞魄散了。”
“你停手,放她离开,她还能转世轮回,来世投个好胎,好吗?就当臣求你,放了臣的女儿吧……”宋崇渊抱着小太子,弯下膝盖,对着湛淮晏跪了下来,眼中流出泪。
虞哥儿说前世的太后宋令虞,本身寿命就到了,而且……而且,宋崇渊闭上眼。
四年前的太后宋令虞穿越过来,还能回到她的前世活着。
现在她是真的死了,不会回到前世,也不会在今生醒来。
所以,他只愿自己前世的虞哥儿能安息,去到黄泉路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后,重新转世投胎,让她投到一个好人家。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还能投胎到宋家,继续做他的女儿。
这一次,他定会将她捧为掌上明珠,对她倾尽所有父爱,定会让她平安又无忧无虑地长大。
他不会再让她像前世那样,看着宋家满门被覆灭,不会让她一人孤军奋战了。
湛淮晏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宋崇渊,怀里的小太子也在撕心裂肺地哭。
外面电闪雷鸣,狂风刮过去,把殿内的符咒全都掀起来。
湛淮晏看向那阵风,久久的,终于张口颤抖的薄唇,可他说得却是,“不,你看到了吗?”
“阿凝就在那里,鬼差拽着她,她在拼命地挣脱着鬼差。”
“她想回来,她的魂魄都散了,却还是要回来。”
“我要帮她,我要助她回来……”湛淮晏又开始神神叨叨,拿出匕首再次朝自己的心口上剜下去,嘴里说着。
“阿凝,你坚持坚持,不会太痛的,我这就救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