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宋崇渊的手又伸过去,抚在郑姨娘隆起的肚子上。
她的预产期就在十天后。
宋崇渊的神色难得充满了怜爱温情,在病中的嗓音透着疲惫和沙哑,“本相已经把虞哥儿召回京了,过两天本相好起来了,就递折子给皇上,让他允本相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郑姨娘面色一变,猛地看向宋崇渊。
“以后这宋家的荣辱兴衰,就全都交给虞哥儿了。”宋崇渊说得平静。
他在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然是权倾天下了。
只是他还不满足,最鼎盛的时候,应该是自己的外孙坐上了皇位。
他却不得不趁着现在,退下去了,这无论是对宋令虞,还是整个宋家来说,都是最好的。
他心里再不甘,也只能安慰自己,有虞哥儿这样的儿子,他是后继有人了。
虞哥儿这么好的基因没有孩子,但郑姨娘肚子里怀着一个。
等他辞了官交出所有权力,闲赋在家了,他就把最多的精力和时间用来培养这个儿子上。
然后是这个儿子的儿女们……宋家一定会千秋万代,屹立在历史的长河里经久不衰。
郑姨娘听到宋崇渊对养老生活的安排,心里的那些不安消散了一些。
宋崇渊看郑姨娘这全身心依赖信任他的样子,在郑姨娘眼里他是顶天立地,能为全族遮风挡雨,最有担当了不起的男人。
他的胸口就溢出一股柔情,握住了郑姨娘放在肚子上的手,低沉道:“等本相辞了官,就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绵延子嗣了。”
郑姨娘脸上羞臊,宋崇渊从年少到现在,一直都很稳重,说古板都不为过。
年少的时候他都不和女人调情,如今老了,他在榻上会说一些孟浪的话,下了榻竟然也撩拨她。
宋崇渊突然不想让郑姨娘回去歇着了。
郑姨娘也没主动要走,让婢女把针线拿了过来。
她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虎头帽子。
那是用真的老虎皮做的。
宋崇渊没有束发,靠坐在榻上,一手撑着脸看郑姨娘时,墨发就滑落到手臂,“别做那么长时间,等你平安生下儿子,养养身子,就给本相也做一些衣物。”
郑姨娘应下了,“好,相爷穿得都是最好的料子,到时候妾身就用给相爷做衣服的边角料,给儿子做一些好的衣服。”
宋崇渊:“……”
确定不是他用儿子的边角料?
他堂堂一国丞相,卑微得不行,得主动张嘴索要不说,还是沾了儿子的光,捎带给他的。
大奸臣冷哼一声,“本相何时亏待过你的儿子?以后虞哥儿撑起了宋家的门楣,你的儿子和嫡出也没区别了。”
宋崇渊在心里想,钱氏该“病逝”了,等此次的风浪过去,为了提高虞哥儿的出身,他就抬郑姨娘为正妻。
今天没有雪,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进来,让人身上暖烘烘的,人就犯懒。
宋崇渊喝了药后更加昏昏欲睡,撑着头,看着做帽子给儿子的郑姨娘许久。
这一幕很温馨,时光和岁月都变得美好起来。
宋崇渊合上眼前问了郑姨娘一句,“郑氏,你叫什么名字?”
郑姨娘回答了宋崇渊,但许久没听见回应,抬起头发现宋崇渊睡着了。
她放下针线,俯身给宋崇渊盖好被褥。
宋崇渊没听见郑姨娘的名字,他到死,都不知道郑姨娘叫什么。
宋崇渊醒来时,郑姨娘撑不住已经回去了。
外面的天黑了,宋崇渊起身披上外袍,去了书房。
他独自一人,提笔,写了辞官的折子。
他写了很多很多,就像《出师表》一样,感叹惋惜,痛心遗憾。
很久以前他把湛淮玦当成自己的儿子,此刻犹如对待孩子,折子里有着种种叮嘱。
在这幽冷的冬夜里,他披一件单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臣子的身份,也用长辈的口吻,以恳切的言辞,针对现在的局势,提出建议,反复劝勉。
宋崇渊忧心国事,要湛淮玦励精图治,不要太偏执一意孤行,要做一个明君,在内文武兼施,修明政治,对外北伐鞑靼,完成天下一统,成为千古一帝。
宋崇渊用了太大的心力,写到手指颤抖几乎哽咽,写到一半低咳起来。
他咳了很久,取出手帕捂住嘴,再放下时,那手帕上被鲜血浸染,开出艳丽妖冶的花。
偏偏他披散在背后的墨发,垂下来一部分,一丛白发覆在了那口血上。
宋崇渊看了很长时间,终于在这一刻深刻地意识到,他也会病,会老。
宋崇渊准备剩下的一半明天再写,没什么胃口,就没传膳,只让厨房熬好药端过来。
他喝着这碗药时,外面的黑夜里下起了雪,越下越大,鹅毛一样,透过窗棂看过去,一株红梅在盛开,是很美丽有意境的风景。
宋崇渊有那么几分的闲情逸致,提笔一气呵成作了一首诗。
他的药喝了半碗时,太后和天子冒着风雪来探望他。
母子在外面抖落掉兜帽上的风雪,又脱下大氅交给下人。
宋崇渊非但没有行礼,还在二人上前时,放下药碗,坐到椅子上往后靠,冷眼看着天子和太后。
“舅舅的身子可好些了?”天子以晚辈的姿态给宋崇渊行礼,走近宋崇渊后,端起那碗药,亲手喂给宋崇渊。
朝中开始有立太子的声音,各自站队,渐渐形成了又一轮新的局势。
湛淮玦让自己的人,在暗中支持宋令怡生下的大皇子。
因此其他人还不敢明着上奏,朝堂上请天子立大皇子为太子的呼声已经很高、最多了。
湛淮玦给了宋令虞权力,宋家富贵,以及让下一任皇帝有宋家一半的血脉……这些,湛淮玦未曾再占有宋令虞。
宋崇渊在即将交出权力的这一刻,对湛淮玦不再有恼怒,所有的痛心和不甘也化为乌有。
他跟天子和解了。
不管是君臣,还是舅舅和外甥,他们之间的情意都算得上圆满了。
“臣没事,多谢皇上亲自来探望,外面天寒地冻的,皇上和太后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吧。”宋崇渊对二人下了逐客令,也不管他们,身体有些撑不住。
他站起来离开,回了寝卧歇下。
宋崇渊没想到,太后不仅并没有立刻离开,天子竟然还留宿在了丞相府。
湛淮玦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宋崇渊也没说不让他留宿,他一个天子要留宿,下人们也无法赶人。
湛淮玦睡下,但到夜深人静时,他潜入到了宋令虞的院子里。
湛淮玦睡到了宋令虞的榻上。
宋令虞走了一年多,房间里已经没有宋令虞的气息了。
湛淮玦就去箱子里,找了宋令虞的亵裤来。
他把衣物抱在怀里,深深埋脸进去,吸气,面上沉溺痴迷,终于稍微满足地扬起嘴角。
而后,湛淮玦用了宋令虞的贴身衣服,纾解过后才睡着。
第二天天不亮,湛淮玦又悄悄回到总管给自己安排的、以前他留宿在府中住过的房间,过了片刻离开丞相府去上朝。
他始料未及,宋崇渊派系里一个官员被举报,紧接着在他的书房里,搜到了他和宋崇渊往来的密信。
密信上全都是谋划着废杀天子,意图造反的种种。
那个官员被抓到大牢后,还招供宋崇渊勾结鞑靼耶律军。
宋崇渊助耶律军攻破边境,耶律朴拙得到好处后,会助宋崇渊登基称帝。
去年宣平侯是故意被俘的,就是为了引天子御驾亲征,给耶律朴拙杀天子的机会……这种种指认,还有宋崇渊藏在密室里的龙袍等物。
西境那边更是血书联名,钱尚书和钱家大郎死前都招供,钱家大郎当时用得是宋丞相的名号,无疑是受了宋丞相的指使。
大奸臣的罪名罄竹难书。
天下人只会人云亦云,表明自己的大义不畏强权,或是想出名,学子们有才之士都在写诗作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奸臣被天下人讨伐。
这种情况下,湛淮玦根本保不住宋崇渊和宋家。
他下了一道圣旨,抄了宋家,流放。
湛淮玦的打算是把宋家流放一个好的地方,并让人在暗中照顾。
他让舅舅吃些苦,借此次做局铲除了所谓的“保皇派”,再让宋令虞以功劳换来舅舅的平安,把人接回来安度晚年。
湛淮玦竭尽全力保住了宋令虞,以示恩宠,他亲自带着人去接赶回来的宋令虞。
但他没接到宋令虞。
宋令虞得知了宋家被抄家,让徐若仙快马加鞭带着自己,还一路抄近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赶了回来。
然而在路上,她遇到了一批又一批黑衣蒙面人的劫杀。
而在这一天时间里,太后伪造了圣旨,去宋家假传了这份圣旨。
太后让宋崇渊伏法认罪,她就会放了郑姨娘。
到这一刻,宋崇渊哪还能不明白?
他一直防备着湛淮玦,觉得湛淮玦一定会卸磨杀驴。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最后是自己的亲姐姐,把自己的母族、宋家满门送上了断头台。
宋崇渊突发中风,撑不住了,干脆接过太后命宫人递来的鹤顶红,服了下去。
他死了,湛淮玦更容易保住宋令虞。
他也相信宋令虞会为他和宋家满门报仇。
宋崇渊闭上眼前,对太后露出了一个笑。
那笑让太后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听见宋崇渊说。
“长姐,弟弟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还会在地底下等着你。”
“到时候我们之间的账,好好算。”
宋崇渊最后能做的,也只是让人送走郑姨娘。
然而,宋霓命人把要临盆的郑姨娘抓了回来,让宋令怡对郑姨娘痛下杀手。
徐若仙和宋令虞一路遇到了五次劫杀。
徐若仙受了伤,浴血奋战,跟宋令虞九死一生,赶了回来。
桃花马停在丞相府门前时,宋令虞等不及徐若仙带她下来,她自己从马背上翻下来,摔到地上又爬起来。
雪下得越来越大,却仍然无法覆盖满地的鲜血。
空气里不冰冷,反而都是冒着热气的,浓烈的血腥味。
宋崇渊在郑姨娘的房中。
宋令虞先在前院看到了宋令书和陆氏。
她疼爱的夫妻二人的大儿子五岁的麟儿,还有被他们搂在怀里,未满一岁的女儿,他们都成了一具尸体,躺在下着大雪的雪地上。
宋令虞踉跄着,跪下去又站起来,继续往里走,偶尔还踩到了尸体。
她趴下去,对上眼睛大睁死不瞑目的尸体,没忍住偏过头呕吐。
宋令虞被徐若仙扶起来,带着一路走进去。
曾经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丞相府,如今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宋令虞终于来到了郑姨娘面前,那一幕画面让她歇斯底里,可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人在最悲痛的时候,原来是会失声的。
宋令虞跪到地上抱起一尸两命的郑姨娘,脸贴过去。
太后带着人去而复返,等得就是宋令虞。
她一个眼神扫过去,死士们就围住了宋令虞。
徐若仙以一敌百,往外冲的同时拉着宋令虞。
但四面八方的墙头上的弓箭手拉弓射箭,箭矢如雨点,密密麻麻的。
徐若仙身上中了好几箭,却始终护着宋令虞。
到后来她以刀撑地跪到地上,一口血吐出来。
宋令虞也从她身上跌下去。
徐若仙咬了咬牙,抬手用力拔掉心口的一箭,反手扔出去射杀一人。
她遍体鳞伤,满身鲜血护着宋令虞,终于杀出重围来到了宋崇渊的书房,打开密道的开关,以背抵住。
徐若仙面朝着围堵她的人,用上仅剩的力气把宋令虞推入密道,“相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