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路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汉口火车站。他刚从深圳打工回来,现在去找父亲。父亲就住在复兴村。复兴村是个城中村,离汉口火车站大概只有两三公里,为了节约点车费,他直接走过去的。
赵路是去年去的深圳。本来他还在读大学的,虽然学校不怎么样,但好歹是个二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目前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大学生。一直以来,他都是家里的骄傲和希望。小学毕业的时候,他是汉丰市语数联赛第一名。发成绩单那天,钱庄小学的校长和他的班主任组织了一群学生敲锣打鼓的把他送回家。从不喝酒的父亲那天破天荒喝了点啤酒,结果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下床。因为这个成绩,升初中时,钱庄小学和城里的地质队子弟中小学都抢着要他,都开出了不交学费的条件。他选择了地质队。因为他的五年级是在地质队读的,那时的班主任是南宫老师,一个高冷但漂亮的女老婆。南宫这个姓很少见,他只在电视里面听到过。五年级快读完,要放寒假的时候,南宫老师找他谈过,希望他六年级继续在地质队就读。可能是村里的钱庄小学也去做了他父亲的工作,结果父亲让他去了钱庄小学。升初中时,他跟父亲说地质队配了微机室,以后就可以学电脑了。最后父亲还是同意了他的意见,让他去了地质队。开学的时候,他看到其实有好多钱庄小学的同学都来了地质队。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他考得不怎么样,离市里排名第一的楚南高中分数线差了9分。没办法他只能读了汉丰高中。其实汉丰高中也不错,录取分数线仅仅低于楚南高中,汉丰市管辖下的“南三县”里大多数成绩不错的学生都报读的这所高中。
“南3县”是指达山、达城、从明三个县。汉丰市的辖区除了这三个县,还有京口县,瓜州市、汉宜区以及汉丰市政府所在的温泉城区。汉宜和温泉是紧紧相连的两个城区。人们习惯性的把汉宜区叫做汉丰,而温泉就是温泉。
“南三县”都在汉丰市南部的一条线上,经济也比较落后,办学条件很差,所以很多学生就在家长的引导下,来到了汉丰高中就读。其他区县也有到汉丰高中来读书的学生,只是不多。
读高中时,赵路的成绩一直都是中等水平。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他苦闷至极,却一直没有什么突破。离高考只有几个月的时候,他把心一横,也像有的同学一样花了点钱到学校附近租房住了,因为学校里是定点熄灯的,每天晚上还派了一个非常古板的老师去巡查,搞得他们想多复习一下都没有可能了。即便如此,成绩也没有多少起色。他高考考了504分,被最后一个志愿也是最不愿意去的湖北纺织学院录取了。
赵路读到大三的时候,父亲被查出得了肺癌。
对于“癌症”这个词,赵路并不陌生。高中时他们班的数学老师就是死于癌症。
那位数学老师是文理分科以后教他们的,叫周云,一个普通但充满诗意的名字。听说是刚从师专毕业的。娟秀的面容,大大的眼睛、可爱的小虎牙、长长的马尾辫,这就是周老师留给全班男同学最深刻的印象。高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代。只要是她在讲台上,连最调皮的男生都安安静静的听课。虽然有很多男生根本就听不懂那些代数的方程式或者几何的平面解析,但没有一个愿意放弃这可以正大光明注视周老师的机会。
赵路也非常喜欢周老师,但他很内向,从不敢单独向周老师请教问题,尽管他的数学确实越来越差。教过他的所有女老师当中,他认为就只有南宫老师和周老师能称得上是好看的。他经常梦想着言情小说一样的情节:月黑风高夜,上完晚自习的周云踩着高跟鞋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小巷里,突然闯出来两个大汉,一前一后围住周云就要行那猥琐之事。这时赵路横空出世,三拳两脚就打跑了两个流氓。花容失色的周云抱着赵路就嚎啕大哭。佳人受惊,梨花带雨。赵路满眼都是心疼,他轻轻地擦着周云的眼泪,轻声细语的说:“别怕,我送你回家。”周云这才转悲为喜,说道:“那你要说话算话,不许骗我!每天都送!”他忙应道:“好好好!每天都送。”说完两人就相拥着走出了那个充满着黑暗的巷子。其实现实情况是周老师就住在学校的老师宿舍,上班下班都安全得很,而他是住读生,放晚自习了根本就出不了校门。
赵路还是有了和周老师单独相处的机会,但不是英雄救美,而是补课。有一天下课后,周老师把他叫住了。她说:“我看你文科还是学得可以,怎么数学这么差呢?特别是我来以后,你的成绩掉了这么多。”他低下头,满脸通红,根本不敢看周老师的眼睛,尽管周老师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动听。
“晚自习的时候其他同学有不会做的题目都来问我,但从来没见你问过。怎么啦,是不敢吗?”周老师又说道。赵路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他的脸更红了,头垂得更低了。看他这个样子,周老师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她想了一下又说道:“这样吧,平时的课都安排得满满的,放月假的时候我给你单独补补课,就从这次的月假开始。”
放月假了,他听话地没像以前那样回家去,而是按照周老师的吩咐一个人来到教室。快到平时上课的时间,穿着一身长裙的周老师就抱着教材进来了。看着美若天仙的周老师,赵路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句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空旷的教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周老师就没有去黑板上写板书,而是坐在了他的旁边座位上,就像同学辅导同学一样。
闻着周老师身上飘过来的淡淡清香,赵路哪里能听得进去那些枯燥的数学公式。他虽然不敢直视周老师那明澈如水的大眼睛,但早就心猿意马了。周老师发觉他对自己的话根本就没有反应,只是脸红脖子粗的死盯着课本。天生丽质的周老师从小就不乏追求者,刚刚大学毕业的她其实比这些学生也大不了几岁,自然明白这些小男生的心思。
看到赵路这个样子,周老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拍了拍赵路,柔声的问道:“怎么啦?有心事吗?”赵路猛然醒悟过来,忙说:“没有没有……周老师你继续讲……”但是他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而周老师这时的状态已经转变了。赵路很明确地感受到了一种柔情似水,一种欲言又止,一种慌慌张张,一种深情款款。虽然赵路没有正经谈过恋爱,但他看过很多小说。四大名着、金庸梁晓声古龙的武侠奇书、巴金先生的家春秋三部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甚至是贾平凹那一度被禁的名作《废都》他都或粗读或研读过。所以,赵路的精神世界是非常丰富的。他知道女人的这种状态意味着什么。
“难道周老师也……”他没有自信再想下去,心里也没了主意,索性就闷不做声,不管周老师讲的什么,他都是或“嗯”或“对”或“是的”。
就在这朦胧而微妙的气氛里,两人度过了两节课的时间。
就在他憧憬着下次月假会继续和周老师单独度过两节课的时光时,却不见周老师来上课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古板的男老师。赵路的数学成绩反而提升了一些。
很快就传来周老师生病住院的消息,准确的说法是周云老师得了癌症。班里组织去医院探望的时候,赵路鼓起勇气报了名。当他看到以前朝气蓬勃的周老师躺在病床上是那么的苍白憔悴、绝望无助时,他感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是他见周老师的最后一面。
现在又听到父亲得了癌症的消息,他是不能接受的。父亲是赵路最喜爱最尊敬的人。父亲给了他生命,给了他浓浓的父爱,怎么能得这种绝症呢?
等他后来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也就明白了:灾难发生在别人家那是故事,发生在自己家就是事故了。
在这个家里父亲就是顶梁柱,赵路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赵铭瑞91年的,妹妹赵成澜93年的,两个都还在读初中。母亲年轻的时候还跟父亲一起务农打工,但这几年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崩裂的边缘,一起共事是不可能了,父亲也就不指望母亲了。母亲就捡捡垃圾,好歹把娘儿母女三个人的吃喝敷过去了。但是他们三兄妹的学费是家里支出的大头啊,光赵路每年在大学的开销都是一万大几。每年开学的时候,父亲就把一大摞的百元大钞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来递给他。
他深知父亲挣钱的不易。跟千千万万农民一样,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一辈子都靠出卖苦力挣钱。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赵路就跟着父亲和幺爸一起到武汉拆过房子。那年的武汉特别的热,白天像烤箱,晚上像蒸笼。房间里是睡不着觉的,他们每晚都是睡在露天坝里。水泥路面一直到深夜都还有余热。天气这么严酷,一个人干一天的收入也就只有几十块,还不一定每天都有活干。
父亲就是这么今天几十明天几十的给他们三兄妹攒的学费。在这三兄妹都还在读书都是用钱的时候父亲却得了癌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谁来负担他们的学费?
那时的赵路对于学业本来也没有什么热情。他一直的目标是上个一本。结果能就读的只是一个二本院校的非重点专业。其实湖北纺织学院的纺织专业是相当吃香的,在全国范围内都是小有名气的。但录取他的却是市场营销专业。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没课的时候他就到处去做兼职。大二的时候,他听说班里好多同学的学费都没交,于是他也少交了2000块钱。他把这扣下来的这2000块钱拿去报了个驾校,因为他那时就意识到了会开车的重要性。大三的时候,父亲得了癌症,他就再也没心思读下去了,连续几天在学校的那个小树林里转了好多个几圈后,赵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他要出去打工。父亲这时候的病情还不是很严重,吃喝拉撒都正常,甚至还依旧去工地干活,虽然他心里很难过,但他也知道不能生硬的阻止儿子,儿子都是大学生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于是赵路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到深圳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身上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没办法只能先找了一个工厂进去做了普工。这一做就是半年,前几天给父亲打电话,听到父亲说病情已经严重了,不能再干活了,于是他马上辞了工,坐上了回武汉的火车。
父亲是在复兴村租的一间房子,每个月租金才一百。说是一间房子,其实是房东把一个套间隔成了若干个小间,然后再分别出租。这么一个小间又被父亲隔成了两间,他自己住一间,幺爸幺婶住一间。前两年幺爸幺婶以及大姑大姑爷也在这边打工。只是大姑爷他们没跟父亲住在一起。对这个出租屋,赵路已经有了感情了。读书的时候,很多个周末他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学校在关山,715路公交车可以直达。他就经常花上两个小时跑到这里来住一个或者两个晚上。父亲每次看到他,眼里都是充满了温情。幺爸幺婶看到他来了也很开心。他在这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玩父亲的手机。班上的好多同学都已经配了手机,但他没钱买,也觉得没必要,寝室有座机,打进打出都方便。但是看到父亲买了手机,他还是经常拿过来玩玩。把所有的功能都研究了一遍后,他把时间花在了手机里的内置游戏“贪吃蛇”上。虽然水平不行,但每次他一玩就是一两个小时。往往是大晚上父亲和幺爸还有大姑爷三个人吆五喝六斗地主的时候,他就自己躺在床上玩手机,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当他在出租屋里看到父亲时,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半年多没见了,父亲已经瘦骨嶙峋了,只是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见到儿子,父亲笑盈盈的。赵路从身上掏出来一摞钱来递给父亲,说:“爸爸,这是这几个月的工资,有 2000,拿去给妹妹他们交学费吧,我身上还留了几百打零用。”看到父亲从他手里把钱接过去,赵路心里才有了一些安慰,心想终于可以挣钱帮父亲分担了。虽然这钱是自己做普工挣来的,跟上大学没有什么关系,但终究是钱,是正儿八经的收入。他在厂里的工资一个月才750,还不包吃喝。他还花几百块钱给自己买了个手机。这次回来,把路费除开,还能交给父亲2000块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父子俩就在出租屋里用小煤炉做了一顿饭吃。吃得很简单,就一个大白菜。大白菜是赵路去菜场买的。锅里放一勺猪油,把葱蒜爆炒一下,抓一把油渣放进去,再把切好的大白菜丢锅里翻几下就可以吃了。吃的时候也不用起锅,只是把炉火用盖子封住了。大白菜吃完了又抓一把丢进去翻几下接着吃。这是父亲和幺爸他们这两年在这里最多的一种吃法了,油渣嚼起来嘎嘣脆,白菜是越吃越甜。多少年以后,赵路都还非常怀念这种爆炒不是爆炒火锅不是火锅的吃法。他自己也做过这样的菜,但却一直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吃完饭,父亲对赵路说:“我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站得稍微久点就发抖。大锤更是拿都拿不到起来了。我们回去吧,在这里也挣不了钱了,还要给房租。”赵路只是默然的回了一句:“要得。”他们老家是四川的,在赵路还只有几岁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一家三口搬到湖北来了。
那时候四川和重庆还没有分开,后来重庆市直辖,老家云阳县才划归重庆管辖。但他们这些已经从老家出来的人,仍然以四川人自居,汉丰好多本地人也是叫他们“四川佬”。
老家条件不好,一坡到顶都是倒挖地,只有山脚下有几个水田,还要分到每家每户。地里只能种洋芋红苕,所以一年到头的主食基本都是这两样。湖北就不一样了,水田多的是,所以细粮管够,农闲的时候再到城里打打零工,挣点现钱,求生活就比老家强上许多了。那时候落户很简单,只要你搬过来了,村上就给你全家上户口。所以赵路一家人现在都是湖北户口。虽然在异地他乡,但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或者跟其他老乡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说的四川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