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出生于隆庆六年,他的青年时代正是东林党兴起的时候。
顾宪成、高攀龙在东林书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吸引了一大批青年才俊,杨涟就是其中一个。
东林党是一股地域性极强的政治势力,以江浙士人为主。明朝期间,江浙士人科考占据绝对优势,渐渐有了影响朝政的力量,大举排斥浙党、齐党、楚党、秦党,开启了明朝党争的先河。
东林党大体代表了体制内言官集团的利益,特别热衷于宣讲空洞的道德,在明末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提不出什么救世心方略,热衷的都是立太子、正宫闱、反太监之类的问题。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指导思想,是我很道德,强大之后,就变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针,原先是党同伐异,强大之后,就变成了非我一类,其心必异。
这帮人道德文章或许可敬,却无法解决实际问题。
万历三十五年,杨涟考中进士,按惯例,先在礼部观政,然后授常熟知县。
在知县任上,杨涟极其勤勉,常布衣布鞋来到乡间田野,访贫问苦,劝农劝桑,他清廉无染,嫉恶如仇,颇受县民爱戴。
后升任户科给事中,又转任兵科给事中。
杨涟秉性刚直,以维护礼法为己任,屡屡上书抨击朱翊钧宠幸福王,苛待太子,以及任用矿监税监在各省搜刮钱财,言词激烈,无所顾忌。
同宗兄弟劝他不要惹祸上身,杨涟满不在乎地说道:\"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世道昏暗,我当如雄鸡,引吭高歌。人所惧者,不过一死。我不惧死,复有何惧。\"
每一次上疏言事,杨涟都会静坐家中,等着锦衣卫缇骑来捉拿。
朱翊钧荒疏殆政,杨涟一个小小的科道言官,上再多奏疏也不过是泥牛入海,没有一丁点回响。
杨涟的刚直敢言,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名声,俨然成为东林党的领军人物。
东林党极端主战,主张对建州女真作毫不妥协的斗争,哪怕财政再困难,也必须一门心思打下去,谁有议和之想,谁就是秦桧。
既然要打仗,那就得花费大量的钱粮,可是东林党又反对增加田赋。
东林党就是这么拧巴,主战是一面大旗,轻徭薄赋是另一面大旗,他们却统统抓在手中,谁敢反对,就给谁扣上奸佞小人的帽子。
他们在士林中拥有巨大的影响,绑架了朝廷。
然而,朝中并非所有人都支持东林党的观点。
以毕自严、毕懋康为代表的,一些务实的官员则认为,在当前的财政枯竭的困境之下,一味主战可能会导致国家经济崩溃。
他们主张采取灵活的策略,通过外交手段缓解与建州女真的争端,同时寻求内部改革以增加国家收入。
两派观点产生了激烈的交锋。
东林党脱离实际,夸夸其谈,却偏偏占据了道德高地。
常洛刚刚露出与努尔哈赤议和的意思,反对的奏疏便雪片般飞来。
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熊明遇、施天德、赵南星、高攀龙、叶向高、韩熿、黄尊素、周宗建等数十人上书言事,其势汹汹,大有排山倒海,无坚不揣之意。
这些人鱼龙混杂。
有在朝的,有在野的。
有在京师的,有在地方的。
有一心为国的正人君子,也有混水摸鱼的猥琐小人。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手中的笔杆子比刀剑还锋利。
常洛看到这些奏疏,十分恼火,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并不是你的嗓门大人多,你就占理。
常洛将这些奏疏扔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帮书呆子,只知道空谈误国,全然不顾国家的实际情况!叫嚷着打仗的是他们,不肯增加田赋的也是他们,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他们占尽了,天底下的好话都让他们占尽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决定召见毕自严和毕懋康,听听他们的意见。
毕自严直言不讳地说:\"如今朝廷财政入不敷出,若主张一战到底,首先就要解决钱粮从何处出的难题。\"
毕懋康则说道:\"主张打的都是御吏言官,他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赢得了好名声,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做实际事务的人。\"
常洛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北京城里又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文华门外积雪厚达三尺,数百名太监在文华殿外铲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
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等数十名主战的官员座召前往文华殿觐见。
这些大臣们来到文华殿后,常洛并没有立刻召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在殿外等候。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大臣们冻得瑟瑟发抖,但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许久之后,常洛才传话让他们进殿。大臣们刚一进殿,便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氛围,只见常洛面色阴沉地坐在皇位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杨涟率先开口道:“殿下,臣等此次前来,是为了辽东战和大事。如今努尔哈赤穷途末路,我军应速速出击,一战将其剿灭。”
左光斗、顾大中、周顺昌等也争相附和。
\"血债必须血偿!\"
\"天朝上国,议和之例不可开!\"
\"召回熊廷弼,另择勇将!\"
殿中顿时群情激奋。
常洛示意众人噤声,漠然问道:\"为什么要召回熊廷弼?\"
左光斗抢着答道:\"熊廷弼怯懦不敢战,不堪为一方主帅。\"
常洛冷笑一声:“纸上谈兵易,真刀实枪难。努尔哈赤连克抚顺、清河,朝野震动,是熊廷弼稳定了辽东局势。\"
左光斗拱手道:\"熊廷弼坐视尚间崖三千将士被屠,其罪当诛!\"
听闻此言,常洛面露愠色。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你一个不知兵的御史言官,就不要妄加评论了。你知道吗?如果熊廷弼是一个只知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完全可以派三五千人去救援麻岩父子。
如果真那样的话,熊廷弼的名声算是保住了,可是却白白葬送了三五千将士的性命。到那时,恐怕你们又会弹劾熊廷弼指挥无方,丧师辱国!
熊廷弼在奏疏中不厌其烦详说了敌我双方战力对比,可是你们一句也没听进去,口口声声说熊廷弼怯战。
孤问你们,萨尔浒血战,熊廷弼身先士卒,赤膊上阵,你们怎么提也不提?是不是只有逼熊廷弼战死了,你们才安心?\"
一席话说得众言官哑口无言。
常洛继续说道:\"你们在北京城衣貂裘骑肥马,尚且冻得瑟瑟发抖,你们可曾想过辽东将士此刻正单衣薄衫在冰天雪地里守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熊廷弼又向户部、兵部发来公文,要求火速运送粮食、衣物,你们倒是说说看,该怎么办?\"
一说到钱粮,本来个个义形于色的言官一个个耷拉下了头。
常洛继续说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依孤的意思,《优免新例》的优免额度也太大了,应废除了。\"
此言一出,众人更没有一个敢吭声的。
明朝一向优待读书人,对不同地位的读书人在赋税、徭役上都有不同程度减免。
按照万历十四年《优免则例》,京官的优免额度从一品1000亩递减至九品200亩,外官减半,教官及未仕举人、监生、生员均为40亩。
这样的优免田额,是在张居正主持下制定的,优免额度还算合理。可是万历三十八年,在叶向高主持下《优免新例》出台,对《优免则例》作了极其恶劣的全面调整。
京官的优免额度,一品为亩,九品为800亩,一下子扩大到原来的四至十倍,
监生、生员优免田额由40亩变为80亩,扩大了两倍;
未仕贡生由40亩变为400亩,扩大了十倍;
未仕举人由40亩扩大为1200亩,竟然扩大了三十倍之多!
万历三十八年,正是国弊民贫的时候,却出台了这份《优免新例》,只会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很多小田主为了逃避赋役争相将田产投献诡寄在进士、举人名下。
毕自严接任户部尚书后,就曾私下向常洛提出,《优免新例》优免额度过大,使国家财源大量流失,还是恢复《优免则例》为宜。
但是《优免新例》惠及几十万进士、举人、监生、贡生、生员,已经吃到嘴里的肉,谁肯吐出来?
毕自严眼见朝廷财政枯竭,连军饷也发不出来了,可是他也只敢在太子跟前抱怨一下,根本不敢在台面上提出。
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天底下又有谁敢公然和几十万读书人作对?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常洛提出废除《优免新例》,所有人都傻眼了,太子向来不得皇上欢心,能有今日,他们这些人是功不可没的。
太子刚刚坐到监国的位子上,却反过来对他们露出了獠牙,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漫长的沉默之后,大殿中终于嘈杂起来。
\"殿下,兹事体大,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殿下,一动不如一静,此事牵扯太多,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常洛心中冷笑,那些整天慷慨激昂喊打喊杀的人,只是想把别人送到战场当炮灰,但是当轮到他们出钱出力的时候,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露出他们最真实的嘴脸。
舍别人的孩子,替自己套狼,这是多么精明的算盘。
常洛淡淡道:\"《优免新例》可以容后再议。你们一意主战,既然不肯出钱,那就出一份力吧。辽东苦寒,官员奇缺,你们谁愿意去那里任职的,就往前走两步吧。”
言官的主业是挑刺,不是做事,现在常洛让他们去做事,等着别人来挑刺,一下打到了七寸,很多人纷纷往后退。
常洛喝道:\"你们不是说熊廷弼怯懦无能吗?现在给你们机会,你们倒是挺身而出啊!\"
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魏大中、缪昌期、袁化中、周朝瑞纷纷表示:
\"臣愿往!\"
\"臣愿往!\"
常洛重重地点了点头,\"很好!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国家多事之秋,你们肯到前线去,孤敬你们是条汉子!希望你们到了辽东以后,切切实实办几件实事,也好让世人知道你们不是空谈家,也不枉国家养士三百年。你们走的那一天,孤要亲自为你们送行。\"
明朝的御史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他们品级不高,权力却极大,除了纠劾百司,考核百官、提督各道的职能,还是三法司之一。
已经过刑部判决,大理寺复核的案件,都察院也能提起抗诉,要求重新审理。
在百官眼中,御史言官就是一群专门挑刺的人,一旦抓住把柄,就会连篇累牍地弹劾。
强势如张居正,也被言官们整得死去活来,几次挂冠求去。
御史不能弹劾皇帝,但一旦觉得皇帝行为不得体,他们就能通过规谏的方式给皇帝添堵。除了管国家大事,还管皇帝宫闱生活。
这批人根本不怕死,反而一心求死。
不杀言官是历朝的惯例,一旦皇帝敢拿御史开刀,史官就会记上一笔。
明朝的言官除御史之外,还有六科给事中。
他们分管监察六部,品级不高,权力极大,是官场职业键盘侠,骂地方下级官员是本分,骂地方大员是家常便饭,骂阁部大臣轻车熟路。
部分胆子大的,专挑皇上的事,骂成了就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骂不成就是舍身成仁的道德楷模,怎么都不亏。
朱翊钧贪财好色,懒惰懈怠,在言官们看来就是妥妥的昏君,当个活靶子博取直名是再好不过的了。
朱翊钧也不是省油的灯,对这些疯狗一样的言官从不手软,罢免一批,贬谪一批,流放一批,发配一批,廷杖一批。
手段不可谓不狠辣,奈何言官们前赴后继碰瓷,有事没事上折子骂几句皇上,一旦把皇上惹恼了,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朱翊钧终于技穷了,干脆摆烂装死。
言官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和街头混混无赖没什么两样。
他们朝政敌泼脏水,政敌自然也还以颜色。
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拉帮结派,干正事没人,骂架的一大堆,朝堂之上唾沬横飞,鸡飞狗跳,一派国之将亡的乱象。
尚间崖战败,朝廷中涌起罢免熊廷弼的声浪,叫得最起劲的有:
杨涟、顾慥、张修德、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王继曾、姚宗文、郭巩。
可是当常洛问谁愿意去辽东任职时,这些人中却只有杨涟挺身而出。
常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问道:\"顾慥,张修德,姚宗文,你们几个不是说熊廷弼怯战吗?那你们上吧!\"
“陛下,臣……臣年老体弱,实难担此重任呐!”顾慥连忙跪地叩头。
“臣也难堪大任啊!陛下,还是另寻他人吧。”张修德跟着跪了下来。
姚宗文等人亦纷纷附和,一时间,殿内充满了推诿之声。
常洛见状,心中不禁冷笑。这些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言官,如今真要让他们做事,却个个推三阻四。
“孤意己决,征调顾慥、张修德、姚宗文、冯三元、魏应嘉、王继曾、姚宗文、郭巩,前往辽东各府县任职。”
常洛大手一挥,做出了决定,然后扬长而去。
言官们面面相觑,心中暗自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那般积极地弹劾熊廷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