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璐刚刚端起茶杯,手一抖,掉在地上。
他顾不得热茶溅了一身,指着林日升,又看了看外面。
似乎不放心,便走过去将房门关上,然后才说道:“你要死啊?”
林日升意识到自己失言,低着头说道:“下官口无遮拦,还望尚书大人恕罪!”
“我可不敢恕你的罪,你多大能耐啊,连陛下都敢骂?”
“下官错了……”
“你还知道错啊?”
“下官,下官……请罪!”
“行了!”
倪元璐连连摇头叹气,然后说道:“老夫记得你和杨廷鉴、宋之绳他们是一届的吧?”
林日升回道:“回尚书大人,正是!”
倪元璐继续说道:“你看看人家,在科学院里搞得风生水起,陛下对他们也是赞赏有加。你的水平也不差,在主事的位置上也有段时日了,知道为何升不上去吗?”
林日升低头沉思片刻,恭敬地回答道:“下官愚钝,还请尚书大人指点。”
倪元璐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你这个人,就是太死板。每天拿着账册,抠那些数字,可你就算把那些数字校对得一个不差,又能如何?朝廷需要的不仅仅是会算账的人,更需要懂得变通,需要洞察大局。”
林日升闻言,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认同,但还是恭敬地说道:“下官认为,数字固然重要,然而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赋税,有时候,一字之差就会酿成大错,因而不敢怠慢。”
倪元璐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话虽有礼,但是你不能只盯着数字。否则,你永远只能是个主事。”
“可是……”
“行了,别可是了!”
倪元璐摆手打断,然后说道:“刚刚那种话,千万莫要再提,特别是在外人面前!”
“是,下官受教!”
林日升躬身告退,却依然眉头紧锁,因为他心中的疑惑没有解决。
市面上的生铁价格已经高到离谱,导致附近州县铁价也在飙升,如果朝廷再不出手管控,事态会进一步蔓延,到那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陛下不相关,户部尚书倪元璐不敢管,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一铁难求?
思来想去,他没有回自己的公房,而是出宫直奔科学院。
当年的科举,杨廷鉴高中状元,宋之绳榜眼,而自己只是个二甲末流。
虽然不如人家两位风光,但是毕竟有同窗之谊,私下里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等他来到科学院,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几名生员正在指挥一大群百姓,把一段段精铁铺在堆砌好的碎石上!
“住手!快住手!”
林日升快步走上去,拦在众人身前。
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林兄?你怎么来了?”
林日升定睛一看,原来是另一位同窗,同为二甲进士的方以智。
“方兄,你……这是?”
方以智迎上来,满脸欢喜,说道:“这是我们新研制的蒸汽机车,需要铺设铁轨。”
林日升疑惑道:“什么鸡?还要铁什么?”
“是蒸汽机车,需要铺设铁轨!”
方以智指着地上的铁轨,说道:“这种车由于车身巨大,在普通的道路上无法行走,必须铺设专门的铁轨,你别看只是两端精铁制成的轨道,其中的工艺相当复杂,需要先打好基础,然后铺设碎石,再铺枕木,最后将铁轨固定在枕木上……”
林日升听着对方滔滔不绝开始讲述,脸色越发难看。
“方兄,你们科学院也太浪费了!如此上好的精铁,竟然铺在地上!你可知现在民间一铁难求,百姓连锄头铁锹都买不起了!”
方以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讪讪道:“林兄,说来惭愧……其实民间铁价大涨,主要原因正是我们科学院在大肆收购生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实验蒸汽机车,需要的量实在太大了。”
林日升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方兄,我不反对你们科学院做研究。据我所知,你们成立这一年多来,确实颇有贡献,发明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可是,你们也不能如此浪费吧?你这一段铁轨,足够打一百把锄头了!百姓家里连最基本的农具都买不到,你们却把精铁铺在地上,这……这未免太过分了!”
方以智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林兄,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这蒸汽机车一旦研制成功,将会彻底改变大明的交通方式,我们现在的投入,是为了将来的大收益,你等着看吧,今年之内,蒸汽机车必然有所成,届时将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
林日升只是不住摇头,说道:“方兄,我虽然不懂你们那些科学发明,但我知道,科学发明本应是为了国计民生。倘若以牺牲民众为代价,这样的发明,值得吗?”
方以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但看到林日升那副固执的神情,又觉得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服他,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林兄,你误会了,生铁价格只是短暂暴涨,这个情况维持不了多久,肯定会降下来的!”
林日升不屑地笑了笑,说道:“方兄,你可知道现在铁价已经高到什么地步了吗?商贾们争相囤积,百姓连锄头都买不起,你告诉我这价格会降下来?凭什么降?靠商贾们的良心吗?”
方以智被林日升的话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林兄,这是陛下亲口说的!我相信陛下,铁价肯定会降!”
林日升再次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失望:“方兄啊,这些话别人说说也就算了,你怎么能信?陛下这般说,肯定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谗言。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价格是可以被操纵的!若是朝廷不加以干涉,任由商贾囤积居奇,最后只会彻底失去控制……”
方以智突然抬起头,指着前方:“陛下?”
林日升在他的胳膊上拍了拍:“你别打岔,我知道是陛下说的,但是陛下日理万机,又不懂物价……”
“不是,陛下,陛下!”
方以智急得满头大汗,却再次被林日升打断。
“我知道这些话是陛下说的,那又如何呢?就算陛下亲临,我也是这么说……”
“哎呀!”
方以智拽了他一把,然后俯身叩拜。
“臣叩见陛下,问圣躬安!”
林日升带着一脑袋问号转过头,然后就看到身穿便服的朱由检,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这么热闹,聊什么呢?”
他脑袋里嗡地一声,赶忙叩拜:“微臣户部主事林日升,问圣躬安!”
朱由检摆摆手:“不必多礼,起来回话!”
“是!”
两人站起身,林日升暗暗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坏了,不是做梦,是真的!
朱由检又问道:“朕好像听见谁说,就算朕来了,他也这么说,说什么啊?”
方以智转头看了一眼林日升,没有说话。
林日升脸色苍白,几乎快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