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瑄院中翠叶如盖,垂柳成荫,马进进了院子,将沏好的贡茶奉于男人手边。
入目处,男人靠在椅背上,浅倦地阖着双眸,面颊微微暗沉,似已十分疲累。
马进的目光从太子紧蹙的双眉间挪开,暗叹一声。
又如何不累?太子从前便将大半时间用在政务上,现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子时过后,不过浅眠一个时辰,又起身坐于书案前,思索着江南之事。
昨夜又因陆姑娘一事,回来后便坐在太师椅上发起了呆。
丑时过后,他见书房的烛火还亮着,到底有些不放心,推开雕花门一瞧,太子正凝着一只浅粉色香囊出神。
这让马进突然想起陆姑娘被乌勇误抓来卢府的那日——
太子明明正襟危坐于案前,神色更是不愠几分,可却随着女子的离去而微微俯身,漆黑双眸浮着一层冷意,可始终一刻不离那女子。
他两指间执着一只狼毫本准备下笔批阅公文,到最后却成了架在两指间随意地转着圈,双眸微眯地盯着某一点,就如昨晚这般——
发呆。
好在,那日太子很快便回了神,神色淡然地命令他,若陆姑娘身子好后便立刻命她离开。
马进应了一声,候在一旁观察了许久,本还想从太子面上再探出些别的,可太子再未出现过那抹情绪,好似是他的错觉一般。
马进从回忆中抽身,见书案前的浅粉色香囊恰好被清风吹拂至地面。
他弯下腰来,指尖正欲捡那香囊,男人已睁开了双眸,寒潭无澜的视线触到那香囊时,淡淡开口:“孤来吧。”
崔锐起了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至香囊处,掌心一握收进袖中。
“赵灼还没来吗?”
男人低沉之声从马进头顶缓缓传来,不温不淡,平静无绪。
“兴是在路上了。”马进望着太子平静的背影,如实回答。
崔锐已坐至太师椅上,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淡然应声:“去催一番他,再晚,孤可没空等他。”
马进应了一声,心想着赵大人往常不到辰时便来了,今日却是晚了将近半个时辰。
太子政务繁忙,确实哪有空只等着赵大人一人。
他脚下加快,穿过一侧廊庑,正准备步往卢府正门,却在璟瑄院的八角亭外看到了身着蓝袍的赵大人。
“赵……”
“夫君。”
忽地,一女子埋头奔向赵灼,一边叫他夫君一边抱住他。
马进愕然不已,赵大人自幼就喜欢黏着太子,所以他对赵大人也了解几分,知晓他是个极其讨厌麻烦又倨傲之人,而女子麻烦又极多,所以他向来对女子和麻烦事避之不及。
没成想,赵大人竟在众人未察觉之处,情窦初开,开了窍了。
他本不打算在此逗留,眸光却触到了二人不远处的卢琸。马进微微皱了皱眉,人家小两口在亲密,这人又在搅和什么。
他本欲迈开步子,帮赵灼支开卢大人,谁知赵灼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双腿深深扎根于原地。
“卢大人,你竟不知晓,这便是太子的奉仪吗?”
因此话,马进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跟着太子多年,知晓太子的后院只有过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便是陆小桃。
他记得,太子两次提起过这女子的身份,一次是在邓贺面前,一次是在卢府,与卢府钱夫人说,这女子是他的奉仪。
除了她,没有谁是太子的奉仪。
马进小心上前,眸光急切找寻着被称为太子奉仪的女子。
那女子正在躲闪着卢琸,摇头晃脑时,正好让他触到了那张稚嫩的面庞。
霎时,马进僵在原地,天旋地转中,一抹笑意绽在他唇边。
他已然知晓,从今日之后,所有停滞在原地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运转。
陆姑娘,她竟然没有死!
马进深吸口气,抑住心内的波动,眸光扫向同样不可置信的卢琸时,突然厉声开口:“卢大人,您实在是放肆,您竟敢冒犯太子的奉仪。”
若是赵灼说这女子是太子的奉仪,卢琸还会半信半疑,可这突然出现的太子内侍马进亦说这是太子的奉仪,这让卢琸惊讶下隐隐慌乱起来。
他本意只是想在太子身边安插一个自己的人脉,所以才让诸阳平搜寻了这个女子。
知晓诸阳平又给他找了个麻烦,卢琸暗恨一声,只觉天意弄人。
他从钱氏那儿得知太子对那奉仪有些不一般,可令人惊讶的是,那女子竟跑了!
卢琸便想着找个相似的女子替代着,假以时日,为他所用。谁知这一找,不仅将正主找回来了,还将正主得罪了。
他知晓这女子是从兰香馆而来,若是被太子知晓奉仪被卖至了兰香馆,迎接他们的,岂止是灭顶之灾。
卢琸脑子转的迅速,下一瞬,已朗声笑道:“奉仪与太子的缘分实在妙不可言。臣见殿下因奉仪走丢一事郁郁不乐,想着为殿下分忧,便让人寻找与奉仪相似之人送至太子身畔以解相思之情,谁知无知之下竟冒犯了奉仪。”
凝着女子戒备的小脸,卢琸已走至她身前,对着她拱手作揖道:“恕臣冒犯了奉仪,还请奉仪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在下。”
面对男子恭然之态,陆小桃觉得有些别扭。
他们一口一个奉仪,可她根本不知晓这是何意。
何况,她与太子早没有关系了,她不想再与他牵扯上关系。
可如今局势对她实在有利,她恨不得所有人的唾沫星子都飞到那个人的面上。
说实话,面对几刻之前还威胁自己的男人,竟然态度大变对自己致歉,陆小桃心中只觉舒服的不像话,颇有些小人得志的劲头。
可她知晓她如今不过是承的太子的势,面前之人是看在太子的面上才对她如此。
她心中的得意又荡然无存,只现出几分紧张窘迫来。
她怕她在此刻装模作样,被这人知晓自己已是个草民后,怀恨弄死自己。
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竟一时哑口无言起来。
还是赵灼见她窘迫,替她解了围:“卢大人,今日之事晚辈自然会如实禀告殿下,不管是误会还是其他,都待殿下定夺。”
卢琸心里一紧,面上柔和一笑,道了一句“臣心天地可见”后告辞而去,转身时,三角眼透出些狠戾来。
直到他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陆小桃心中一块大石才终于落地。
她未想到今日之事解决的会如此轻松,扯了扯唇,对着马进与赵灼道了声谢,正准备离开,谁知,却被赵灼与马进同时拦住了去路。
马进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了一句话:“陆姑娘,您必须要见见太子。”
.
马进离开后,崔锐翻开案上的公文片刻,心中突然蕴了几分不耐和烦躁。
他甩开笔墨,干脆又靠倒在椅背上,指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两侧。
案上檀香丝丝沁鼻,清淡之气袅袅四溢。
恍惚间,他瞧见一道娇小的身影。
他双眸一眯,见着女子胆怯地朝他看来,她今日的面色却没有昨晚那般惨白了,白里透红,气色尚好。
他含笑觑着她,双手抱胸打趣道:“孤记得此时可是白日,阳气正盛,你胆子确实很大,即便这般也敢出来。”
女子微微愣了一番,眸中现出几分迷茫之色和害怕来。
崔锐无奈摇首,这才想起这女子字都认不全,他十句话九句都可以歪曲到天边,自然听不懂他这是在关心她。
他伸出手臂,掌心摊在她眼前,扬了扬眉:“还不快过来,让孤看看你。”
见这女子停在原地不动,耸着肩却似更害怕了,崔锐变了面色,双眸一刻不离盯着她的小脸半晌,起身踏至了她身前,将女子瑟缩的身子搂在怀中。
今日她的身子没有昨日那般冰凉,崔锐松了口气,大掌轻抚着她的脊背,才发现手下的布料柔软丝滑,带着浅紫色的流光。
崔锐放开她,于她面上精致的梅花妆上望了许久,双眸又瞥至她一袭曳地的紫色留仙裙,越看,他眸中笑意越浓。
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开口:“小桃,你今日很漂亮。”
陆小桃猛地抬眸望向男人,二人距离拉近,崔锐顺势捏了捏的小脸,淡淡道:“陆小桃,你告诉孤,你是在惠宁江的哪一处?”
陆小桃不明所以地摇摇头,诡异地猜测着,他不会以为自己死了,现在是鬼魂与他讲话吧。
她急忙甩去这抹猜测,又在想着太子今日竟未将她赶走,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但她来此不过是因马进与赵灼替她解围,她答应见太子一面而已,她还是不想在此处多待。
“殿下,农女今日是来想与殿下告别的。”陆小桃抬起小脸,认真说道。
崔锐心脏一缩,手掌快速将她扣在怀中,哑声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呆在孤的身边。”
陆小桃沉默片刻,还是没明白他今日唱的哪一出,但怕自己太过直白又伤了太子的尊严,于是如实道:“农女不能呆在太子身边,农女如今只有七日可活,若是再不找到解药,便要死了。”
话外之意是,若是找到解药,便不用死了。
陆小桃希望太子能听懂她的话,若是听不懂也没关系,她再活七天也不错。
谁知她话音刚落,面前的男人突然变了神色。
他缓缓放开她,悬深似海的双眸在女子真实的不像话的面颊上探了几许,忽地,喉咙滚了几滚,伸出指尖抚上了她一张一合的唇畔。
温热顺着指腹攀爬而升,崔锐的心脏倏地加快几分。
他轻垂着凤眸,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心中不明情绪的驱动下,他猛地抓起了她的手臂往前一拽。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二人面颊,崔锐死死地注视着她,缓缓流动的眼波中暗含试探之色,最终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陆小桃只觉二人的距离突然被拉近,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唇上已压来了一道炙热的温度。
陆小桃惊地睁大了双眸,小手用力地推拉男人,反而让他更加深入,手掌直接钻入她的衣襟,触到了熟悉的温度。
遽然间,身前的男人已与她拉开距离,双掌轻轻拢着她两侧的肩膀,攫住女子的双眸中尽是汹涌的情愫与狂暴的热烈。
他直勾勾盯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女人,一字一句道:“你告诉孤,是谁在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