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其他的咒术师怎么想,至少在绘里世眼里咒术世界从来都不是会让她心生向往的存在。
在没有被高专征召之前她其实已经能看到咒灵,但出于从内心深处生出的深刻的厌恶与恐惧,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遇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会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地从它们身边走过去。
但她还是被那一边的人发现了端倪,金发的男人收刀归鞘,严肃而郑重地询问她:“你看得到这些东西,对不对?”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她一步步地退到便利店玻璃门后散发出的灯光能笼罩的范围里,她知道自己剧烈收缩的瞳孔和咯咯打颤的牙齿一定会让他察觉到异样,却无法控制自己。
但男人没有再走近,他停在安全距离之外,对她说:“如果你不打算走上这条路,那就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看到它们。”
那时候的她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句忠告意味着什么,直到站在评定咒力等级的场地里看向那些道貌岸然的面孔时,她才明白这种悲悯在这个世界究竟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诅咒只能由诅咒来袚除,而拥有能疗愈他人的反转术式的咒术师少之又少。”陷入回忆中的绘里世无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酒杯,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冷硬的剑柄,并因此而心生了些许安全感,“所以他们看到了我,以为倘若亲历绝望便能蒙召这份恩赐,那未必不能再制造出更多。”
歌呗花了几秒钟才接收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义,胃部抽搐,因她口中的那个世界而生出想要作呕的冲动。
空海感到了匪夷所思:“现在的日本是个现代化的法治社会吧?”
“当然,甚至就算是咒术世界,也有维持它正常运行的一套规则和秩序,就算是最强也不能肆意妄为。”绘里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但是,对塔尖上的一些人而言,非术师是不能被划归进‘人’的范畴里的,自然也不会受到这套规则的庇佑。”
咒术师的损耗率太高了,每死一个对咒术世界而言都是莫大的损失,何况有些人死去的时候还这么年轻,如果能多出一些有治愈能力的术师,牺牲几个宛如沧海中的沙砾般的普通人又算得了什么,这也是为了保护更多人免受诅咒的伤害——他们笃信着这套逻辑,并用它说服了自己。
但她是永远不会被说服的。
她绝不允许他们把这种设想付诸实践。
“我对他们说,我可以照他们说的做,但他们永远别想靠近我的朋友。”
她把白夜的剑抵在老人的脖颈上,看剑刃破开脆弱的皮肤和血肉,到致命的喉管前方止,看那一张张在透过纸糊的窗格后变得稀薄又孱弱的日光下恼火的、畏怯的、愤怒的面孔,然后看向站在人群外围远离所有人的白发青年高远澄明却殊无感情的苍天之瞳。
他和在场的其他人都不同,这当然毋庸置疑,可看他的眼睛她就明白,他不会理解她的愤怒和恐惧。
“……我在保护你们,在高专的那一年里,我必须反复地这样自我提醒,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孤独的殉道者和救世主一般的情怀里,才能心生出些微的勇气,否则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她又倒满了一杯酒,澄清的酒液在灯下漾开流光溢彩的颜色,斑斓倒映于她的眼底。
她笑了,可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沾在纤长的睫毛上,让它们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绒羽:“可不久前,我发现我做错了一件事——那些在我看来很可怕的家伙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行动,但我的消失却实实在在地,伤害到了很多人。”
绘马在回环往复的风里碰撞作响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其实那帮人都是群半只脚已经迈进棺材的老不死了,他们总会被年轻人取代,到那时候会变得更好一些吧?大家在一起,总能想出办法来的。我总还能握紧我的刀。”她轻声说,“所以我不会再逃开了,不论这一次、下一次,还是以后。”
“你已经爽约过一次了吧,我可不会再这么轻易地相信你了。”
歌呗的这句话让绘里世有些不知所措,正想斟酌言词再发誓表决心,但下一秒,她就被歌呗又一次拽进了怀里。
她想了想,抬手拍拍她的脊背,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语调轻柔:“这几年我让你们担心了。”
她垂下眼睛,像只做错了事的猫:“对不起啊。”
“……不许道歉。”歌呗眼眶红红地抬起头来,近乎咬牙切齿,“虽然的确很生气,但就算是把你说的那个咒术界的人都数一遍,要道歉的人你也该排到最后一个。”
她伸手捧住她的脸,很想使劲把这张一点都没有记忆中的聪明劲儿的神情恍惚的脸揉成包子,也确实打算这么做了 但真的下手时还是放轻了力道:“你以前不是很聪明吗,啊?!怎么到现在才想通这个道理啊,告诉你,下次你要是再一声不吭地打算什么都一个人扛的话,我可是绝对会生气的,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她说着这么严厉的话,眼睛里却有那么多的温柔和悲伤,像叮当作响的河流一样,向绘里世潺潺流淌过来,融化了包裹在她心脏外的那层坚硬的冰壳。
当它“哗啦”一声崩塌的那一刻,那些失去了防御的旧伤口猝然争先恐后地裂开,堆积的淤血汩汩涌出,在她的胸膛里四处冲撞。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感到痛楚,只有久违的温暖和类似于伤口愈合时的麻痒从那个正不断收缩跳动的器官处泛起,仿佛新生。
空海笑了起来,翠色的瞳孔里漾开柔和的光影。
“那么,我现在是不是该说,好久不见?”他说,“还有,欢迎回来。”
绘里世抬起头,从友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怔忡流泪的脸。
因为主人们觉得当着小孩的面喝酒不太好所以被关进了包里的守护甜心们挨个探出头来,仿佛排排坐吃果果,大地如释重负,白夜眼神专注沉静,总是在吵吵嚷嚷的真红和依琉也难得安静,本就多愁善感的绘琉用手帕抹起了眼泪。
只有夕染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眼那颗似乎动了一下的琉璃色守护蛋。
她把自己的掌心贴了上去,一丝暖意从那里传递过来。
她轻轻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