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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了,我们像人水的鸭子嘎嘎欢叫着跑出教室。女生率先抢占地盘,在两棵泡桐之间扯起了橡皮筋。男生揪着裤管,端平一条腿,单腿蹦跳到处寻觅对手,玩着撞拐。正人欢马叫之际, 就见校长和二海一前一后相跟着,到了专案办公室门前。校长赔着小心敲了敲那扇我们看来无比神秘的屋门,然后侧耳静听里面的动静。他身后的二海一脸贼咕相,挑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却是猜不透他们去那儿干啥。

进屋后的情景是多年后郭叔描述给我的。

屋里并无杂人,宽胖脸的校长还是四下望望,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放假那天傍晚,这孩子见过佟老师。”郭叔闻听,端起的杯子就停在了嘴边、霍地站立起来,放下杯子,紧溜儿将他们二人请到了他觉得更能避人耳目的音乐教室。 在那儿,二海这个未成年人在校长陪同下,接受了警察的正式询问。

郭叔笑吟吟地在二海面前蹲下。

“好孩子,跟叔叔说,你瞧真了?那天,你当真见到佟老师啦?\"

二海先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说:“我瞧真了。”

“你在哪儿,又怎么见到她的?\"

迎着鼓励和期待的目光,二海顿时来了神儿:“放假那天傍晚,我在家看完动画片《聪明的一休》后,想上当街去玩……”

“你家有电视?”郭叔打断他。

那时,电视机在农村刚刚时兴,一个村也没有几家趁电视机。校长替他做了回答:“二海家确实有电视,他爸在二商系统上班,在单位负着点儿责。”

二海抢话:“我家不仅有牡丹电视,还有飞鸽自行车、蝴蝶缝纫机、春雷牌戏匣子。我爸戴的手表是双菱的,我家的电风扇会摇头…”

“好了,好了。”郭叔截住了他的舌头。

二海又续上刚才的话头儿,说他出了过道口刚到街上,就看到佟老师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那边走了过来,他迎上去,主动和佟老师打了招呼。

“那时大约几点钟?”

二海眨麻眨麻眼:“我没注意时间点。”

“她是独自一人吗?\"

二海想了想说:“好像是,反正我没瞧见有谁跟她在一块堆儿。”

郭叔点点头,又问他:“跟老师说了什么?\"

“我说.佟老师,您下班啦?这么晚了您不害怕吗?佟老师说,没事,不害怕。说完她亲呢地摸了摸我的脑瓜顶,我都闻到佟老师擦的手油的香味啦。接着还拍了拍我的小脸蛋,佟老师的手触在我脸上软绵绵、热乎乎的。后了儿,佟老师从挂在车把上的布兜子里掏出一个黄灿灿的橘子给我吃。我不要,佟老师硬塞我手里了。”

拿了橘子,二海就主动将佟老师送到村西路口,瞧她骑车上了学校后面往西去的那条小土路,才回了家。

“老师给的橘子真好吃,又酸又甜,一咬一兜水儿。”

郭叔又问了一些佟老师的衣着打扮、携带物品等细节问题,全都对得上。郭叔带着如获至宝的喜悦直起身,打发他去上课,掉头就向专案组组长做了汇报。二海从那间教室出来时喜面佛一般,见到院里的我们一打愣,他小脸蛋红扑扑放着光,像在里面刚刚吃了二两蜜。

除了办案民警,谁都不知这个案子正在节骨眼儿上。

蔡老师之所以给“弄”起来,是因为在佟老师宿舍的床铺下发现了蔡老师写给她的一封信,信上抄有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信上满是洇湿又干透的斑斑泪痕。

这封漫漶不清的信就是面起子,人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充分、自由、丰富而细腻的遐想。二海的发现,正暗合了佟老师的反常:她中午离校,傍晚却被学生在街上看见。那么请问: 下午这段时间她在哪儿?在他家落脚啊!她婉拒邀她同行的老师,说有衣服要洗,可是找遍学校也没找到她洗完的衣服。洗衣服只是个幌子。最后离校,独来独往,谜底不该是:私下有约么?

黝黑的暗情似乎掀起了一角,从里面透出一丝可贵的光亮。

二海大概以为这事说完就算完了。没想到, 往下警察还会有动作。

一路侦查员去调查佟老师当天是否买过橘子。结果证实,佟老师确于午后在街上一个小水果摊约了三斤橘子。

郭叔呢,开始到处寻模广搭电视报。这份报纸并不好找,全县只在向阳北街南口有一家代售点。每周五下午,报纸由市里邮发列店、共一百份,一般第二天上午就售熈。郭叔满世界找有电视的人家淘换这份报纸。最终.从住城关的一个离休老干部家里找到那么一张。

这份周报可能是当时最简单的报纸了。报纸四开四版,不分头版二版,也没有副刊,就是一张按日期排出来的大节目单,告诉你啥点儿播啥节目。郭叔手摊开报纸,指尖在上面一行行滑动,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所言。指尖从头滑到末尾,哪儿有什么《聪明的一休》啊?又查过12 月31日前后两天的节目,也没有;查了一周的节目,还是没有。反反复复过了六遍,这么说吧,整张报纸就没有“一休”这两个字。这是咋回事呢?他抬起脸,凝思片刻,纳过闷来。

在校长陪同下,二海再次被请到了音乐教室。

这次,除了二海还有我。过会儿我才知道, 我是作为参照才有机会出现在郭叔面前的。至于为何是我而不是其他男生,可能因为我和二海是同桌而增加了随机概率。

说到这儿,郭叔得知我就是当年那个参照时,大吃一惊:“这么巧!你就是那个孩子?”

我说:“对呀,我就是那孩子。”说完,我们一起乐了起来,“您还不知道呢吧?您是我的偶像呢!”

他不置可否,反问我知不知道他的偶像是谁。这我哪儿知道!

“我的偶像是堂吉诃德,我崇尚堂吉诃德坚毅、 勇敢、正直和吃苦耐劳的骑士精神,更佩服他对自已认定的事情着魔般地笃定。”又说我,“你既然干了警察,就要‘干什么事,就成什么人'。”

说实话,乍一听这句话,我并不太懂。这句话像一块牛板筋那样有嚼头。后来我专门找《堂吉诃德》来看,才知道那是堂吉诃德挂在嘴边的一句西班牙谚语。而真正悟透它,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当时,郭叔凝重的面色令我心里直发毛。按他要求,我们并排站立在黑板前。我以为会被问列一些与佟老师相关的问题,心里暗自盘算着怎样应容。只见他一言不发,拎着随身的黑皮包走到我们近前,从里面掏摸出一个两根黄色腔皮管缠着的听诊器,拉把轿子坐在了二海跟前。

我们的目光-致落在他手里的那个听诊器上。

他展开听诊器,塞好耳塞,将听诊器探头从二海磨得锃亮的棉袄下襟伸了进去。那一刻,我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哆嗦。听诊器探头在棉袄里左动动,右动动,找到心口窝就安稳下来。二海不觉佝偻起身子,郭叔说:“站直喽!”二海挺了挺肩膀头,接着又含起了胸。郭叔抖开左手腕, 露出手表。端着手腕,眼睛盯着表蒙子。秒针在起劲地赶路,分针无动于衷,时针稳稳地指着“2”的位置。

“你那天见到佟老师了?”

等待回答的这段时间,屋里肃静无声。这段难挨的寂静里,二海往常比地牛转得还快的小脑瓜似乎锈住了。

“你那天见到佟老师了?\"郭叔又问。

二海小眼溜溜转,那是在想词呢。最终屈了屈两片薄嘴唇,审时度势,没将它们掀开。

郭叔垂下手腕,抽出听诊器,一拉屁股下的椅子,椅子腿吱的一声就到了我面前。我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二海勾着头,偷眼溜着我们这边。

听诊头贴着我的肚皮探了上来。胶皮管扑棱扑棱拧着个儿,蹭得我肚皮发痒。小圆头在我胸口窝扣紧。也许刚才二海的体温焐热了它,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冰凉。他又拾起了手腕,露出手表。就像屁股即将着针,我的心缩成一团,周遭的声音随之放大,我听到自己心口伻伻乱撞。郭叔说:“甭紧张!”不大会儿,就将听诊器抽出。 可结束了!我心头如同卸下一副重担。

他拉动椅子,吱的一声又回到二海面前。 “夜后晌睡得好吗?”他问。

“好着呢。”二海虽然做了回答,样子仍有些发懵,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问他睡得好不好。

“你们是跑进来还是走进来的?”他又问。

这还用问?我心里讲话,你不是眼瞧着我们一起走进来的吗?

“说话!”他站立起来,口气里透着威严,矗立起来的身躯在二海面前形成了一股无形压力。

“走进来的….”平时高门大嗓的二海不仅舌头打结,从嗓子眼儿挤出的声音又细又弱。

“在此之前,你们两个有没有进行过体育活动?”

我觉得他的问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有点儿不着调。

“说话!”

二海脸冲他摇了摇头。

“那好,我们一起做一道算数题。”郭叔扮完医生,又开始扮老师。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海想必也是蒙的。他开始出题,“一分钟有多少秒?\"

“六十秒。”

“好,六十秒里有多少个十秒?”

这个不离四则运算,二海轻松就给出了答案:“六个十秒。”

“好,刚才我数了十秒钟,你的心脏跳动二十五下;一分钟,也就是说六个十秒,跳动多少下?”

警察出题,绝不是跟你玩什么游戏,也不是搞什么越俎代庖的测试,二海似乎觉察。可是他毫无办法,声音缥缈,轻得像那天早上似有似无的晨风。

“一百五十下。”

他硬着头皮报了个数,心里却是没数。说完,用眼睛探询对方的反应。可是,从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他啥都没看出来。郭叔又说了一个“好”,就撇下二海,转向了我。

我立即拔直了腰板。有了刚才的铺垫,问题到我这儿就同理可证了。

“刚才我也给你数了十秒钟,你的心脏跳动十四下;一分钟,也就是说六个十秒,你的心脏跳动多少下?”

“八十四下。”

我嘣儿地答了出来。答完,惴惴不安的内心就安定下来。我意识到:没我啥事了。再瞧二海,脸蛋子上被风刮出的那层萝卜丝颜色已经蜡黄,成了冻萝卜丝。脑门子和鼻尖呢,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郭叔转向他,单刀直入。

“没有……”二海撇着嘴片子,要哭。

“听着:昨天晚上休息得好;你们是走进这间教室的;在此之前,没有过体育活动--没有鬼,你心里扑腾什么?\"

郭叔在这儿等着他呢!

你也许还没注意到,这里面有个语言圈套。 他问的问题看似哪儿都不挨哪儿,实际上已经开始暗中包抄。这也是我佩服郭叔的地方。当警察后,每每和嫌疑人过招儿,我一不引供,二不诱供。从他身上学到的一点儿皮毛就够我用了:一条一条将他们想钻的空子全部堵死,否定全部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是事实!这招儿屡试不爽。 三绕两绕就给他们绕进去,按瓷实了,再罐儿拿王八,十拿九稳。

他审视的目光在二海僵硬的小脸上打着

圈儿。

“说呀,嗯?\"

二海头一埋,摆起了肉头阵。

进门时还如沐春风,校长瞧着,宽盘脸上的笑容早就退了潮,他气鼓鼓地背着双手,在一旁敲着锣边。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咋呼,二海紧抿两片精薄的嘴唇,问一句,吸溜一下鼻子;再问, 又吸溜一下。往后,吸溜吸溜,竟连续不断吸溜起来。他尚不知,公安办案讲究打断骨头对上茬儿,他的茬口错着呢。咦--这个珂碜玩意儿! 一绺没控制住的鼻涕拉着一条亮线,经过他棉袄上三色不一的花纽扣摔在地上。丢人,真丢人!

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矬下去半截,变成了一条小可怜虫。

这时,郭叔才注意到他一直攥着的右手。郭叔让他张开拳头,呈现在他手掌心的,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外形还保持着橘子完整形状的橘子皮。橘皮已经被他捏扁,表皮汗津津的,像打着一层蜡,黄灿灿泛着光。郭叔愣住,随即想到了它的用途。

“你是不是想用它证明佟老师确实给过你一个橘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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