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女不敢吭声,可脸上却带着不服气的表情。晚云这才意识到,她们为何要轻视小郡主?
齐耶达已经入狱,终生囚禁便意味着小郡主的父亲没办法再成为她的靠山,而齐颜可汗只知道有这么个孙女,自她出生后从未来探望过。
小郡主的母亲,更是将她丢在一旁,从不过问她的事情。哪怕小郡主生病之时,侍女去回禀病情,苏慕云也极度不耐烦,听都不想听,更别说去关心孩子。
晚云为此劝过苏慕云两回,毕竟孩子是无辜的,特别是做了母亲的人,真是一点也见不得孩子遭罪,可苏慕云没有一丝恻隐之心,有时多说几句,她面上的痛苦神色显而易见。
久而久之,晚云也不忍再提及,那段不堪的过往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避之不及的事,若硬要把这份养育的责任再强加给苏慕云,对她来说无异于是另一种残忍的折磨。
晚云以为没有人庇护,小郡主的尊贵身份在那摆着,自会有宫人好好伺候,可今日一见,她才知晓,这孩子根本无人管束,甚至还要受侍女苛待责骂。
她左右为难,心中百般纠结,看着孩子满指甲盖的黑色污垢,和冻得通红发肿的小手,忽然很想给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一点温暖和帮助。
可现实却不允许她再多抚养一个孩子,她还有一大家子人,她们迟早要逃离北夷国,到时这个孩子该怎么办呢?何况景馨苑那几位都知道,小郡主是北夷人的血脉,更不可能同意帮忙照看。
她狠下心,转身离去,刚走出十余米,身后那两个侍女的声音又传入耳朵来。
“咦!小郡主怎么这么脏呀?别往我身上蹭,脏死了,你快拿帕子给她擦一下鼻涕和口水啊!”
“擦什么呀,丢地上让她自己玩呗,咱们的手帕还没绣完呢,待会儿天色暗下来,绣起来可费眼睛了,还是先别管她了。”
“她好像拉了,怎么身上有股子屎臭味?”
“那还不赶紧丢手?给放草坪上去,待晚上回去再给她更换尿布。”
晚云再也听不下去,埋着头又怒气冲冲地折返回来,她二话不说,从侍女手里夺过孩子,抱着她往德阳殿走去。
晚云还未走到德阳殿,半道上便遇见了林夕。
她知道,苏慕云那边是指望不上了,她回来要请求的人正是林夕。为了孩子,她不得不暂且放下心中怨恨,主动走过去与他交谈。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言小郡主如何如何可怜,他作为叔父无论怎样也该照拂一二,而不是放任宫人怠慢小郡主,叫她小小年纪便无依无靠,在后宫里自生自灭。
林夕听了半晌,才屏退身后的宫人,冷冷回道:“她是不是齐耶达的孩子,难道苏慕云没有告诉你吗?她与我并无任何亲缘关系,我凭何要去照顾她?比起宫外那些流离失所的战后孤儿,她至少还有人伺候,衣食不缺,已经算是幸运百倍。”
晚云哑口无言,苏慕云是疯了吗?
这才几日,竟然对这个男人如此信任,连这种可能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真相都敢和盘托出。林夕与齐耶达可是亲兄弟,若他为了皇室血脉着想,将此事禀明齐颜可汗,她们母女两人没一个能活。
可晚云转念一想,既然他知晓真相,又没有泄露出去,连和她说话都要避开宫人的耳目,说明他心里是想保护苏慕云的。
于是她换了一套说词:“就算小郡主不是你的亲侄女,可你喜欢苏慕云,是不是也该爱屋及乌,对她的孩子施以援手、多加关照呢?”
他能在追求自己的时候,将周念视若亲子,那现在也一定可以顾及苏慕云的感受,给她的孩子一点疼爱,晚云认为这理所当然。
可林夕听后,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宋晚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皮没脸吗?非得要上赶着去给别人当爹?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你没那个能力,就不要多管闲事,少来攀扯我。”
他阴沉着脸,大步离去,留下晚云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晚云回到景馨苑,把孩子交给当初服侍周念的那两个侍女照顾,她们细心妥帖,又有了周念的经验在前,再带一个孩子应是更顺手。
因怕她们无暇顾及两个孩子,周念便被晚云送到周夫人屋里抚养,他现在磕磕巴巴能简单表达几个字,带起来也容易得多。
小郡主暂时安顿下来,可晚云却得罪了一大堆人,林夕自不必说,苏梅兰和苏夫人对她带回这个北夷人的孽种,总带有敌对情绪,一看见小郡主就黑脸,连带着对晚云也冷淡许多。
周夫人也是怕周念跟着那丫头在一处玩耍,会被她带坏,所以才答应让念儿去她屋里生活,不然她才不会帮忙,好端端地让念儿的侍女去伺候那个什么小郡主。
苏慕云听说后,明面上虽没有和晚云起争执,可也在用行动表明自己的立场,从那日起,她再也没踏足过景馨苑,即便有事要找晚云,也是让宫人通传,把晚云叫到门口说话,她不想进来与小郡主碰面。
除了何淼本着医者仁心的理念,偶尔会来给孩子看诊,其他人都不欢迎小郡主的到来。
连齐颜可汗前来探望念儿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小郡主,也满脸不悦,对晚云的做法表示反对,在他们部族的观念里,女人的地位还不如牲口,毕竟牲口可以犁地、拉货、卖钱、食用,还能无限制繁衍,生出更值钱的下一代,可女人就只有生孩子这一个功能。
齐颜可汗连自己有多少个女儿都不清楚,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过,只按照公主的份例,让朝廷供养着这群人即可,对待亲生女儿尚且如此,更遑论隔辈的孙女。
晚云一时间陷入孤立无援的被动境地,可她的性子倔犟,别人越是反对,她越是要固执己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轻易抛下这个小姑娘。
小郡主已经半岁,却还连名字都没有,这样无人疼爱的境况,难免让晚云想起远在南陵的外祖母,那个收留她,抚养她,全心全意爱着她,不求任何回报的外祖母。
她曾被人拯救和呵护,所以也希望去做别人生命里的那束光。
晚云给小郡主取名齐南嫣,力所能及给她最好的衣食和关怀。
转眼又过去两月,天气回暖,几乎每日都有和煦温暖的阳光,晚云闲来无事,带上两个孩子,到御花园的水池边看鱼。
他们几人刚来至廊亭下,林夕便带着一群百姓装扮的男子从对面走来,两人一见面,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将对方从头到脚瞪个遍,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爹爹!”周念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他满怀欣喜,飞奔过去,扑向林夕的怀抱,“念儿好想爹爹呀,你怎么不来看我?”
林夕蹲身接住周念,将他抱起放到自己的腿上,目光也瞬间柔和下来,两人又是抵头又是亲脸,开心得呵呵直笑。
“爹爹最近公务繁忙,实在没空来陪念儿,你可要乖乖听母亲的话,别惹她生气,待爹爹忙过这一阵子,给你做个小木马玩,好不好?”
“我要木马,我也木马,爹爹最好,最疼念儿。”周念一听有新玩具,搂住林夕的脖子,不停蹭他的脸,又非要拉着林夕陪他去池塘边看鱼。
晚云默默站在一旁,没有阻止他们,只让身边侍女跟过去,顺带把小郡主也抱过去玩耍一会儿。
他们一行人走出廊亭,沿着石阶下去,走到近水旁,蹲在池子边,扯来一根水草逗弄着围过来的鱼儿。
见林夕距离较远,那群男子里有一个人,壮着胆子靠近晚云,低声喊道:“晚云小姐?”
晚云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脑子里恍恍惚惚的,还以为身在梦中,宋府的家仆只会叫她小姐,而习惯在前面加上晚云两个字的,极有可能是南陵陈家的人。
对上那人的目光,晚云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她警觉地往池子边看了眼,模棱两可地问道:“不知各位来宫里是做什么差事的?”
那人答道:“小人陈小四,率手下二十余名工匠,入宫为可汗的金銮大殿翻修屋顶。”
陈小四?对,他就是陈家的陈小四,在南陵时,时常在她院里做些搬运和修缮家具的粗活。
晚云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情绪,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前些日子风雪大,我居住的景馨苑年久失修,屋顶腐木干裂,生出许多缝隙,偶尔还会漏雪进屋,陈师傅若得空,帮我去瞧瞧,看是否有解决的办法。”
陈小四迟疑着,余光时不时看向林夕。
晚云冲他点点头,笑道:“你不必担心,这里步行至景馨苑只需半刻钟,他们俩少说也得在那下边玩半个时辰,若二公子责问起来,我替你担着。”
陈小四对身后的匠人交待几句,嘱咐他们等在原地,切不可多问多看,更不能四处走动,安顿好手下人,他才跟着晚云往景馨苑走去。
一路上,陈小四将两年前老太太病重,自己和另一人受族长所托,进京寻找晚云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详细说来。
他刚达到澹州便被齐耶达抓入伐木队,为北夷人修筑房屋,因肯吃苦,手艺佳,又很快被提拔为队长,手中管理着近百个工匠。
后来二公子推行新政,还俘虏自由之身,他想着回到南陵,还得从底层家仆慢慢熬起,一辈子出头无望,还不如留在北夷,把他学到的技艺发扬光大,干出一番属于他自己的事业。
他也确实做到了,两年时间不光自己做得风生水起,还带出一支出色的施工队伍,他们声名远扬,高超的修筑水平传遍京城达官显贵的耳朵,谁家府邸有待修缮的屋宇,宁愿排队等候,也非要点名他的施工队前去接活。
近日宫里的金銮大殿屋顶漏雨,宫中的匠人都是北夷人出身,他们不懂邺朝文化,更不敢轻易破坏那些珍贵的文物,研究近一月都拿不出修缮措施来,惹得齐颜可汗恼怒不已,休朝多日,不愿顶着风雨在大殿里上朝议事。
无奈之下,林夕想到陈小四的队伍,决定亲自出宫跑一趟,请他们过来勘察,希望在尽量不毁坏原建筑的前提下,修复好多处损毁的房梁。
陈小四这才有机会进宫,又机缘巧合与晚云在这里偶遇。
晚云无心听他说这两年来的遭遇,只满脑子都是外祖母病重的消息。
两年过去,她老人家到底是痊愈了,还是更加严重了呢?又或许,她已经撒手人寰,与自己阴阳相隔了?
晚云再也等不下去,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她一定要想办法回趟南陵,确定外祖母的生死。
晚云加快步伐,回到景馨苑,立刻写下一封书信,交到陈小四手里。
“你帮我将这封信,送至京郊的三合庄,交给陈二夫妇。”她郑重地嘱咐道,又取来一包金银首饰,强行塞给他。
晚云与陈小四交情不多,只能算熟识,加之他现在为北夷人做事,她自然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现在京城里,她还能信任的人只剩下陈二夫妇。
可晚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战乱结束这么久,就算他们侥幸活下来,也不一定住在三合庄。
她只能冒险一试,若陈二收到信,让他以陈家仆人的身份,去西华门跪地磕头,请求守门侍卫将南陵传来的噩耗,通知给晚云。
西华门是官员入宫上朝所走的通道,他们路过宫门口,必然会看到陈二磕头求见的画面。到时候就算守门侍卫不去通传,晚云也可以说,是从某位大人的家眷口中听闻此事,好让齐颜可汗对陈家派人来报丧一事深信不疑。
她要以奔丧为由,返回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