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合同,就可以轻松地将人的命运改变。
有时候林此霄也曾叩问自己,如果个人注定会淹没在时代的潮浪之中,那么还需要努力做什么?
他想起,寒冬酷暑里,在秋叶和百花盛开的季节中,深夜拿着几根木棍拼命练习哪吒鼓,那些粗糙的木棍在岁月之中变得滑溜顺手,而他的身姿也越发轻巧灵活。
一张张的被绷紧的鼓面被敲动,就好似热情的心脏在跳动。
现如今,这颗心脏即将要面临没落……
林此霄独自面对着眼前这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其中的熟人沈芝明似乎也有着些不安,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但现在林此霄的眸中没有半点色彩的说道:“合同,已经签好了。”
这就是清晨一早,妗婆来找林此霄的目的。
“孩子需要上学,家里的老人得有个安身的地方,总之,这座公庙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到时候,大家来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的吧。”
公庙本就是顺应闽南当地人民的信仰文化而产生的,自然而然地听从大众的意见,沈芝明对于林此霄的回答似乎并不是很意外。
他沉默了片刻,侧过身子将目光看向陶斯言,有种求助的感觉,又有些看不穿的意味。
对此,陶斯言早就心里有数,当时她和钟雨仙也听到了妗婆与林此霄的对话,两人的顾虑在她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压根不叫事!
带着一股子财大气粗的语气,她走到林此霄面前,大手一挥递上张支票。
“喏,拿去,权当是我借你的……”
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打量林此霄的目光更加不纯良,这也难怪大伙儿会误会,就林此霄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小子,除了那张面孔生得比村里其他人好一些,身材也简简单单,不像其他壮汉一样块头壮得吓死人。
他如何能够去换取这一张价格昂贵的支票?
有些思想保守的老人已经不住地摇头,不成,难能养成这个风气!
“咳咳咳,林家小子,男儿当自强啊。”
“是啊,咱们绝对不要吃软饭……”
一声声的质疑,叫想要在一旁假装看不见的钟雨仙都露出一些冷汗来,她赶紧站出来,替林此霄挡住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同时大声指责道:“张依伯,你咋能说话那么难听,人家是凭本事吃饭的,哪像你,前几十年都一直赋闲在家,就靠着依姆去外头帮人打杂工。”
被钟雨仙这么一掀老底,那个叫做张依伯脸上又臊又急,抬起手里的拐棍就要去打她,被林此霄瞬间拿手挡住,他不能任由一个女生被欺负的,尤其是钟雨仙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
“够了,你们别再胡说八道了。”
林此霄第一次发火,导致大家都拿吃惊的眼神看着他。
压力一层层叠加,压得林此霄有些喘不过气,不过,他不再理会这些,而是低头看向手里的那张支票。
他忽然有些想笑,但很快又意识到时机不对。
这张支票,就这么轻易地将人的尊严买去……
“不用了。”支票重新递到了陶斯言的面前。
陶斯言双手环抱,微偏着脑袋看面前的这个少年,她的眼神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好奇。
这世界上,没有不爱钱的人,即便是她,也深刻地知道钱财的重要性。
在僵持的几秒钟里,钟雨仙走上前,再次将支票还给陶斯言,然后小声地在她耳旁提醒道:“阿妹,我想林哥是不知道该怎么取这张支票里的钱。”
“……”
办公室不大,沈芝明自然听得十分清楚,他有些无语钟雨仙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下一刻,就赶紧打着圆场地说道:“既然字都签了,那大家就先散了吧。”
有人“嘁”了声沈芝明这群年轻人的异想天开,骂骂咧咧地推门离开。
陶斯言看在眼里,依旧是保持自我的说道:“这是你们的家乡,如果你们都不去爱护的话,又能期待谁去改变这一切呢?”
忽然被点名,钟雨仙感觉有些受伤。
她悄悄攀着陶斯言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家都有苦衷。”
有些人的苦难,是难以说出口的那种,而有些苦难,则是大家都未曾意识到的,甚至当事人都不曾觉得那就是苦难,只是习以为常地去面对和接受。
像陶斯言这般直接地撕开遮挡,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也是之前钟雨仙对此感到忐忑不安的一点,尤其是现在,作为熟悉林此霄的人之一,钟雨仙觉得他内心肯定很受伤。
人走之后,办公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陶斯言倚靠在门框旁,看着墙角种植的一些花草,有几株沾着泥土被翻得乱七八糟失去了活力,就好似失神离去的那个人。
想到这,她忽然抬头看向沈芝明,轻声问道:“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彼时,同样的一张支票,对于海外的同学却是一种意外之喜,随后坦然地接受这种“爱意”的表达。
“或许,这跟我们当地的习俗有关吧。”
其实沈芝明更想说,这跟国人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温良的性格导致大部分人都是内敛的,一旦遇到超出异样的热情,便会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否有带着别的想法。
简单的几句沟通,减轻了陶斯言内心的愧疚和失落。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随后说道:“我知道啦,下次会小心注意的。”
沈芝明端着茶水的手一颤抖,差点撒到地上,他看不透,这个陶斯言到底想要做什么,于是好心提醒道:“游神活动已经结束了。”
“嗯。”陶斯言敷衍地点点头,一边用细长的手指轻轻卷起绿植的纸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文衡殿拆掉的话,那幅《送王船》画作会落在何人之手?”
“不知道呢。”沈芝明头疼得厉害,他最近一直在忙着统计各家各户对于拆迁之事的意见簿,至今还有些争议未曾解决,哪里还有心思去帮陶斯言去打探画像。
“那好吧,我只能自己去问林此霄了。”
陶斯言本来要离开,结果却忽然转身,然后伸出手。
沈芝明有些不理解地看她一眼。
陶斯言翻个白眼,一脸傲慢地说:“你这院里的绿植要枯了都没人打理,还不如给我带走呢。”
沈芝明只好帮着找了个纸箱,把那些散落在墙角的植物都给装了起来。
陶斯言拎着一袋子泥土和绿植,走了半天街就觉得太费手,于是干脆脚步一转,直接去了文衡殿。
她知道,那家伙肯定还在附近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