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熠说——阿狸,别哭。
阿狸真的没有再哭。她昏厥前和醒来后,好像又把什么都忘了,脑子只剩下这四个字——阿狸,别哭。
阿狸被服侍着泡在一大桶热水中。不知是不是在极北之地受极寒之气入体,如今阿狸比失神更严重的疾病,是她总是莫名其妙就身体失温,无论为她穿上多么厚实的衣裙,她都会手脚发抖,浑身冰凉,有时又大口喘气,胸闷气短。只有在浴桶中泡够了热水,她的身体才逐渐暖和起来,但却缓解不了胸闷。
一月前,御医诊脉后禀告历帝,神使因惊恐忧思,损伤肝肾。又下焦素有寒水,外寒侵袭,心阳不足,肾脏阴寒之水气乘虚上逆,以致气从少腹上冲,直达心下,乃是奔豚气之症。可御医按医治奔豚气之症,又开方子,又施针灸,却丝毫没有效果。
前几日,御医又只好讪讪地回禀历王:“依神使情状,恐怕是七情内伤,郁结在心,却隐而不能发,虽有药石,但此为情伤,需先医心,再医身。神使若是能将郁结在心的悲痛发散出来,再配合微臣的药方,应当能够痊愈……”,轩辕历皱着眉摆了摆手,让御医退下了。他思索着怎么样才能让伤情至此的阿狸发泄出情绪?自从她看过那一封熠王留给她的血遗书之后,那四个字像是一条无比坚固的锁链,将她的心锁住了,他临终之言对于她来说太有份量,于是她拼命执行着他的嘱托——阿狸,别哭。
***********
阿狸一言不发坐在水中,浴桶里浸满了各种中药材。她脸色有些苍白,目光有些呆滞,只微微低着头一直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面,水面上倒映着轩辕历的身影。
轩辕历穿着已经被水打湿的常服,用掺杂了各种名贵香料的澡豆,一点一点帮阿狸清洗着头发、身体,几个宫娥立在旁边,不断想要上去帮忙,轩辕历摆了摆手,干脆让她们都出去了。
他帮她净身沐浴好,又帮她把身体和头发慢慢擦干,用锦被将她裹好,再把她抱进寝殿,放置在榻上,宫娥已经准备好了热乎的膳食,摆放在榻中间的小案上,轩辕历拿起玉匙,端着玉碗,一小口一小口得将饭菜喂进阿狸的嘴里。
夜晚,轩辕历紧紧搂着随时会感到乍寒而发抖的阿狸入睡,他的体温其高,可以将阿狸捂热一整个晚上,同时又不像泡热水一样,会让她更加感到气虚而胸闷。
轩辕历亲自照料阿狸日常生活的一切,已经又过了一个来月了。他们在从纪国回到沛国的路上,阿狸总是眼神空洞,她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一滴泪也没有再流过。她活着,像是死了一样。
轩辕历事无巨细地照料着阿狸的一切,他要唤回她的意识,每当夜晚,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便搂着冰冷的阿狸,不停对她说话——
“阿狸,你再次失踪后的第一年,我的火器就都铸造好了,这火器威力强大,上了战场无所披靡。如今天下已经没有纪国和祁国,只有我大沛国的两个叫纪和祁的藩国封地了。你以前不知道吧?宗穆的全名叫公祖宗穆,是老纪王的三子……”
“阿狸,这一次我找了你六年。你怎么一次比一次回来的晚了呢?不过,我总是有预感的。就在迎回你的前几日,我觉得心口突突地跳,我想你应该是快要回来了。这时紫霄居然给我传了信儿,让我到极北之地去寻你,你不知道我看到你回来的那一刻,有多喜悦……是啊……你永远不知道……”
“阿狸,瑞如今已经是我沛国的屯骑校尉了。我没看错!他的性情大方随意,走到哪都能跟别人称兄道弟,他果然非常适合混在军营。我原想直接给他安排做副将,他还老大不愿意。非要从普通士卒做起。他一步步靠着自己的战功,从百夫长做到千夫长,如今到了校尉,我看以后他必定会成为我沛国的一员大将……对了,他还一直问我,棋侍诏璃儿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能再教他下棋?我说我许你去四方游历了……”
“阿狸,你醒过来好吗。你跟我说说话,你再叫我一声阿历……回到沛国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以后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那么远,去那么多危险的地方了。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阿狸,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我再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轩辕历裹紧冰冷的阿狸在怀中,无数话语都没能叩开她已经冰封的心扉,他把轻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鼻尖、嘴唇,她毫无反应。他又感到伤心和愤怒,他对她怒声说:“公祖宗熠已经死了!你也要跟着他去死吗?朕命你忘了公祖宗熠!朕命你马上醒过来!”
阿狸听到阿熠的名字,稍微颤抖一下,轩辕历见她终于有了些反应,心中又被欣喜充斥,低声喃喃道:“阿狸,公祖宗熠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但阿狸,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死……你还有小宝,还有我……”
阿狸又微微动了动,眼神也迅速闪烁了一下,轩辕历大喜,他搂紧她在怀中,下巴枕着她的头顶,对着她继续说小宝,“阿狸,小宝他八岁了,但他至今还未开口讲过话,我问了接生的嬷嬷,她们说他出生以后还哭过,那他应该不是哑巴,可他为什么不开口讲话?或许他是在等着他的娘亲回去?”
“阿狸,再过几日我们就到素京了,到了素京,回了宫,你就能见到小宝了。姜嬷嬷走了,你还有小宝,你还有我……”
“阿狸,你还记得吗?姜嬷嬷临走的时候,你喊她‘娘’……阿狸,沛国有你的娘亲,有你的孩儿,有你的弟弟瑞,还有你的夫君,沛国是你的家,你已经回家了……”
轩辕历感觉到阿狸贴在她胸口的嘴唇动了,她好像在笑,过了一小会儿,他感觉胸口处一片濡湿,她终于又会哭了。
轩辕历拍着她的背,轻柔地说:“阿狸,你哭吧!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我陪着你……”
阿狸从无声地流泪,到不停抽泣,到哭得嚎啕,哭得撕心裂肺……
在缀云殿的床榻上,她不吃不喝,伏在轩辕历怀中只不停地哭。她哭了两天两夜,轩辕历陪了她两天两夜。第三日的清早,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撒进殿内的时候,她的抽泣终于逐渐停止了。她望着那一缕阳光,淡淡开口对着也已经两天两夜不敢合眼不敢说话只敢侧身端立在榻旁准备随时伺候两个主子的宫娥道:“我饿了。”
轩辕历虚弱地笑吐出一口气,他安心了。
***********
沛王自从收拢吞并了纪国和祁国后,已经改年号为“元统”,开启了沛国往后数十年逐渐统一七国的元点。
轩辕历在记载神族远古传说的典籍中读到:神族建族之初,有一位始皇帝统一了六国,评定自己功德赛过神族上古时期的三皇五帝,于是改用“皇帝”来称呼自己,又将“寡人”、“孤”、“本王”等当时诸侯国国君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废弃,改自称为“朕”。历王觉得有趣,也很感佩,原来神族的远古祖先里也曾有帝王有着这样的壮志雄心。这位帝王最终统一了那时的东方六国,但却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从中兴到一统,有七代人的努力。
按如今人族的上古传说所述,五洲四海还是一体的时候,神族在清阳山统御各国,自称“天人”和“天子”,但神族却不知道为何,没有具体哪一位“天人”“天子”能大权独揽,擅自做主。所有重大决策都是“天人们”群体商议,群体决断。这制度看起来十分公允,但却也实际导致了神族内部政见分化时,数十年乃至数百年达成不了一致,政令推行不下去,人族发展几度停滞不前。
神族殒灭之后,历经几千年,人族没有了神族的带领,各自为政,自求多福。各部落头领早先是“天子”诸侯,如今天子天人都不见了,各国开始建国并自命国号,君主们一边敬畏着已经消失的神,一边也逐渐小心翼翼将神族独有的尊号尊称往自己身上加,但七国各有各的叫法,十分不统一。
在称号这个问题上,轩辕历不敢妄自尊大,也不敢与神族比肩,但他改称自己“历帝”和“朕”——他想要统一七国并拢四海五洲的决心已经昭然若揭,人尽皆知了。
到了七国一统之时,他也会效仿那位始皇帝,让万民称自己“皇帝”吧……这一声“皇帝”,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他有生之年,还能听得到吗?那一天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
轩辕历在英德殿中读着典籍,心潮起伏不定——自登基算起,他步步为营,步步设局,到最终吞并掉纪国祁国两国,用了近二十年。那么,到七国一统的这一天呢?还需要多少年?自从他的火器问世,各国如今都在拼命效仿,估计再过些年,在兵器这个问题上,他国就算赶不上沛国,但也绝不会停留在目前冷热兵器配置悬殊的阶段上。历帝觉得自己要加快些脚步了。
英德殿乃至整个王宫都因为少了些故人而倍显冷清。这样清冷的大殿内,配合着大殿外同样清冷的冬阳,引得轩辕历阵阵咳嗽。太监宫娥赶忙上前,问要不要宣太医。历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大惊小怪,端一杯茶来顺一下气就好了。
太监端来了热茶,轩辕历看着热茶却有些出神——年少的时候,宗穆总是一脸谄媚地给他递上一杯热茶,但又在他低头喝茶的时候,用翻白眼举拳头摇头等各种姿势表情表示着对他这个闷葫芦的不满。他以为他看不见,其实就算低着头他也全都知道……更小的时候,姜嬷嬷也常常给他递上一杯热茶,或者有时候是一碗一点也不甜的甜羹,每次她端上来甜羹的时候,都要嘱咐他好好休息,莫要操劳……曾经,在缀云殿,还有一个人,也在每次他踏进她殿阁中的时候,走上来端给他一杯热茶,姜嬷嬷把制作甜羹的手艺也教给她了,她的甜羹会让太监提着食盒为他送到英德殿,那甜羹中,她还别出心裁的摆放着桃花。她也曾在和他对弈下棋的时候为他递过来一杯茶,或者一碗羹。可是后来,为什么那个人似乎永远的消失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好像都明白,又都不明白……如今,他只知道,这三个人,其实都不在了……
“摆驾,去缀云殿!不要轿辇,你们跟朕走着去!”,历帝对着太监宫娥吩咐着,人已经走到了英德殿的朱漆大门。太监宫娥侍卫们急忙跟上。
刚走到殿门,却有太监慌张地来报,“陛下,宫中……宫中丢了宝贝!”
历帝忙问:“丢了什么宝贝?”
“神使大人和陛下从纪国带回来的那只宝匣,还有先王后郦娘娘原先的那只宝匣,都不见啦!陛下恕罪!是老奴监管不力!但这宝贝平时都放在藏宝阁的暗格机关内,这开启机关不仅需要钥匙,还都是两人分开操作,老奴亲自按月清点,上一次清点的时候,它们还好好的摆在暗格里呢!谁知这一次清点,竟然就不见了!”,老太监说着伏跪在了地上。
历帝皱了皱眉头,又回到英德殿中,让太监去宣崇政院使秦禹。
不久,秦禹穿着官服到英德殿觐见历帝。历帝将宫内失宝的事情告知了,两人均陷入了沉思。秦禹思索了一阵后,对历帝道:“陛下,经过这六年,我们还是没能完全扫清藏匿在宫中的细作。臣虽然并不知道具体是谁在幕后操控,但目前看来,此人必然对这王宫内苑极为熟悉,他小到藏宝阁中的暗阁机关,大到清阳行宫中的废苑秘道,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样的人,应是自小就常年生活在这宫里,且有一定地位,陛下可联想猜测得到此人是谁?”
历帝垂首想了一下,对秦禹道:“倒还真是有这样的一个人,但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早年父王极宠爱德妃,这宫中所有事务,不要说是藏宝阁的暗格机关,就算是放置帝王印玺和令符之处,德妃也十分清楚。行宫中的秘道,在早年的建造图样手稿中从未显现,恐怕连父王都不一定知道行宫还有一条秘道,但德妃的先祖正是负责修建这所行宫之人,故而极有可能她从家族秘闻中是可以得知的。”
秦禹点了点头,拱手回禀历王:“那么臣斗胆猜测,这个幕后之人,应该就是辰王和臣王后——也就是德妃的王女,沛国的玉瑶公主!”
历帝也点头,“若是她,倒是说的通了。但也一定不止她一个人,这宫外与她配合者自不必说,八成就是朕的那些兄弟子侄们,但宫中也一定还有人要与她配合,除了曾经被朕贬黜斩首的那些人的家眷,还有他们安插进宫的那些低阶宫女,总还要有些高位的人与他们相互呼应,否则她也不能隔空取物,就这么容易的将我宫中的宝贝拿了去。”
秦禹微笑着说:“陛下,能在这宫中常年驻守的高位者,除了陛下自己,就只剩下陛下的嫔妃们了。陛下不如认真调查一番,但这事,事关后宫,既是国事,也是陛下的家事,我这样的外臣就不好插手了……”
历帝冷笑了一下,“看来朕还是做的不够好。帝王家的后院要是起了火,早晚也要殃及到外事。朕知道了!朕去想想看,怎么个调查法……另外,你回去自己府中,也想想辰王那边,该当如何处理?这六年间,不停有刺客用各种方式试图刺杀和毒害朕,最后都没有成功。朕猜测,这幕后恐不是宋王,就是辰王。如今若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对辰国不好贸然动手,但既然已经拿下了纪祁,那么宋国就是下一个!近些年宋国有几次暴乱,都被宋王和太子镇压了,你回头去纪国,和宗穆商讨一下,看看怎么让这宋国民众暴乱的火苗再烧的更猛烈一些!”
秦禹拱手躬身领命,准备退走时,问历帝:“陛下,阿狸……她怎么样了?”
历帝的表情变得和煦温柔,但也有少许担忧,“她逐渐在恢复。奔豚气之症虽减轻不少,但体寒畏冷还是不能彻底根除。”,历帝想到御医还说,阿狸被寒气侵入太甚,恐怕日后也难再结胎有孕,心下戚然,但也不想和秦禹再说那么多。
秦禹恭敬地再次躬身拱手,“那微臣先告退了。陛下照料阿狸,也要多顾忌龙体。微臣看陛下近些日子,脸色都不是很好,又时常咳嗽不止,不妨请御医开些宣肺止咳的方子。只有陛下安泰,才是万民之福!”
历帝只淡然道:“朕会小心。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