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侯背着手站在春晖园外,迟迟没有动。
阿薇已经回去了,院子门半开着,透出里头淡淡光亮。
而院子外头,是晚霞散尽后浓浓的夜色。
定西侯长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想到搬进来的柳娘子,定西侯着实头痛。
陆念是钻了牛角尖胡闹,柳娘子又为什么……
他想起刚才话语间提到的“镖局易主”,估摸着事情大抵与此有关。
定西侯抬步往前院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与柳娘子都那么多年不见了。
想撇清关系,也没有大晚上过去的道理。
这么一想,定西侯调转方向,去了秋碧园。
岑氏毕竟是他的妻子。
阿念惹出来的事,不管是她脑子糊涂了,还是故意给岑氏难堪,定西侯认为他怎么也该给岑氏解释一番。
岑氏刚用过晚饭。
陆念那个偏门子把戏,还不至于让她吃不下饭。
当然,她今日胃口算不得好,与陆念无关,纯粹是白日补觉、夜里睡不安生,颠来倒去影响了。
听外头与定西侯问安的声音,岑氏疑惑地看了李嬷嬷一眼。
自从侯爷搬去书房住之后,他很少在这个时候过来秋碧园。
岑氏整理好了表情,起身迎了两步,对进来的定西侯行了礼:“侯爷,用过晚饭了吗?”
定西侯看了眼桌面。
他刚只用了一碗鸡汤泡饭,几口酱菜,若是半夜暖胃自是刚好,但作为晚饭,显然没有吃饱。
不过,他对岑氏这里的清淡小菜也没有多少胃口,便只摆摆手。
“刚在阿念那儿吃了点,”定西侯坐在来,“你先吃,吃完有事说。”
岑氏坐了回去,却没有再动筷子:“侯爷是想柳娘子的事?”
“是,”定西侯直白道,“我也是刚听阿念说了才晓得她把人接来府里了,这真是……这事是阿念做得不合适,我之后再好好与她说。”
“怎么能是阿念做得不合适?”岑氏温声道,“这事情说来说去,还是怪我。”
定西侯一愣,下意识道:“怎么能怪夫人?”
阿念寻事的本事,他又不是不晓得。
“我当年问过侯爷要不要将人迎进府,您说不用,我就只当……”岑氏笑容讪讪,“早知道她肚里有了,便是您怨我自作主张,我也得把人接回来。没得让孩子生在外头,还认其他人当父亲。”
定西侯脸色一沉:“我没碰过她!”
“侯爷!”岑氏坐姿笔直,极其认真,只那眼眶微微泛红,透出几分心酸味道来,“您当时驻东越两三年,我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说来,那时有人照顾您,与您体贴分忧,我反而很是安心。
您当时没让她进府,我猜一是顾及我,不想伤我脸面,二是顾及阿念,她接受不了我这位继母,恐也不会接受再多一个姨娘。
所以您当时这么说了,我就没有多提,最终成了这样。
早年归早年,现在归现在,阿念完全不排斥她,我也没有意见,您不用为了我们娘俩与柳家妹妹断了。
尤其是,她早就有孩子了。”
岑氏语速不快,温声细语,平日里说话和气极了。
夫妻两人往日即便有些分歧,靠着岑氏这般好言好语讲道理的态度,定西侯与她也没有什么能隔天的矛盾。
只是定西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极其讲道理的话语,会让他几次想打断又打断不了。
他越听越觉得憋得慌。
这有什么好讲道理的?
它原先也就不是个道理!
“她那女儿真不是我的种!”定西侯气闷着,“阿念是有病在身钻牛角尖,夫人你又坚持什么?我跟她算得上什么断不断!”
岑氏的眼眶愈发红了,委屈与不甘写在脸上:“侯爷,在您眼里我是妒妇不成?
您真心喜爱的,我会拦着人进门不成?
当年就不与我说实话,如今再骗我做什么?
今日事情传出去,外头不会说侯爷什么,但人人都得骂我。
不容人,满京城都知道,我与阿念处得不好,要不是阿骏向着我,知道我为人,我都得被人吐唾沫星子!
结果今日又添一罪状,容不得妾室,还容不得庶女。
可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明明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
侯爷切莫再说孩子不是你的,要让她们母女出府,我这么大年纪、孙儿都有了的人,您就给我留份脸吧!”
定西侯百口莫辩。
他说了多少次与那柳娘子没有那种关系,更没有孩子,怎么都不信他?
他要再辩解下去,岑氏都要委屈地哭出来了。
难道委屈的那个人不是又当了一回爹的他?
今晚过来,本意是与岑氏解释清楚,没想到根本解释不清。
这种事情自证不得,再说下去也没有用。
定西侯怕越说越上火,干脆起身:“夫人既不信我,那便如此吧,我回书房去了,夫人早些休息。”
岑氏拿着帕子擦眼睛,只由李嬷嬷送人出去。
定西侯前脚离开,岑氏后脚就把帕子摔在了桌上。
她的脸上哪还有半点委屈?只余下毫不掩饰的讽笑。
呵!
男人!
到这一步了都不敢认!
要说十几二十年前,她见不得柳娘子这样的貌美女子进府,现在她怎么还可能在乎?
别说柳娘子这把年纪还勾不勾得动定西侯,真有身孕了她自己先喝一壶。
便是定西侯再看上妙龄的,生下个儿子来、比她的孙儿都小!
她有亲儿子,还有两个亲孙子!
那时候,急的是陆骏两口子。
今下午桑氏为何不急?
不也是看死了柳娘子不可能再生儿子了吗?
反正私生的是个女儿,还是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毫无威胁,谁急谁蠢。
等李嬷嬷进来,岑氏交代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你让人去前头递话,让柳娘子母女两人过来,我把茶喝了,也给孩子一份见面礼。你挑挑库房里,选两匹布料出来。”
李嬷嬷应下:“您大度。”
岑氏笑了笑。
别想让她背善妒的名!
另一厢,定西侯一肚子闷气回书房。
冯泰问要不要再备晚饭,定西侯让他拿酒。
酒是烈酒,菜是几碟下酒菜。
定西侯先饮了一杯,让冯泰坐下陪他消愁。
“夫人不信,说多了就成了我碍了她名声,阿念只信她自己信的,我要跟她争,她又得犯病,”定西侯又是一杯酒,火辣辣地,“我跟谁说理去?”
冯泰陪酒,不出话。
菜没动几筷子,一壶酒全下了肚。
定西侯还想再添酒,陆骏在外头敲了门。
冯泰拿着酒壶出去,把书房留给父子两人。
“您……”陆骏看了眼神色严肃的父亲,犹豫须臾,还是开了口,“我听说多了位姨娘,还有个妹妹。”
“来兴师问罪?”定西侯睨他,“来,你给我说说,你具体都听说了些什么?”
抛开阿念与岑氏,他这会儿很想知道,在先前毫不知情的人口中,事情成了什么模样。
陆骏面上不好看。
他才回府,就从桑氏那里晓得了家里多了三个人。
那什么姨娘、妹妹、妹夫的称呼一出,陆骏脑袋里全是问号。
他都有个嫁了人的妹妹,他却还不知道他父亲以前养过小的?
他根本坐不住,没听桑氏的劝,寻来了书房。
陆骏简单说了下,又问:“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定西侯按了按太阳穴,“那就不是你姨娘,不是你妹妹!”
陆骏听完,又问:“那她们为什么住进来?”
“你母亲和阿念她们都误会了,当年我就和你母亲说过……”定西侯说到一半,就见陆骏满眼的不认同,他啧了声,“你也不信?”
“父亲,您这么做很不合适,”陆骏皱着眉,劝解道,“连大姐都能接受,您为什么就不能认了呢?
母亲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其实您早些年就该把姨娘她们接回来了。
妹妹年纪不小,作为侯府女儿她本可以说一门正经亲事,现在她嫁的那个妹夫。
唉,我虽然还没有见过人,但对方肯定是个市井出生,我不是说市井就没有好男人,但与我妹妹门户差太远了。
万一是个不好的人,您看,还得再添一道逼人和离,多麻烦啊!”
定西侯越揉太阳穴越胀得慌。
他想,阿骏很厉害,比阿念和岑氏想得都远,人还没见过,就已经想上把妹夫赶出门了。
“你不想要那么个妹夫,我难道想要那么个女儿?”定西侯愤然。
陆骏义正言辞:“父亲,生都生下来了,怎么还能说要不要?从小,您就教导我要敢作敢当,您现在这样……”
“你闭嘴!”定西侯气得吼他。
阿念说得对。
这儿子,傻了吧唧!
把陆骏赶回去,定西侯的火气也没法消。
酒气上头,他甚至想把家仆们都叫来一个个问,看看有没有谁相信他。
但想归想,也晓得这个主意蠢得要死。
这一夜,定西侯辗转难眠。
直到三更过半,才勉勉强强陷入梦境。
梦里颠三倒四,光怪陆离,他与柳娘子似乎真有了什么,惊得他睁开眼、后背全是汗。
定西侯懊恼得锤了两下床板!
被岑氏、阿念、阿骏弄的,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与柳娘子不清不楚了。
明明再是清白不过!
这下醒来,再也不好入眠。
定西侯干脆起身来,活动了一番筋骨就上朝去。
那想到,京城的消息就是这么得快,陆念昨日带人回来丝毫没有避讳,竟然已有几家人听闻了,关系好的还来与他道喜。
喜个屁!
要真是他的女人,即便不接进府里,也是置办个宅子安心养着,能叫她再嫁别人去?
这么一大顶绿帽子,他又不是有病!
可他尝试解释,几个好友都是拍着他的肩膀,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让他十分气闷。
原还想正常上值,可在千步廊得了一些道贺与打量后,定西侯实在耐不住,决定先回府解决问题。
他没有单独去见柳娘子,还是直接到春晖园。
解铃还须系铃人。
得再和陆念说道说道。
陆念起来没一会儿,正用早饭。
阿薇做了红油抄手,配了三种馅的煎饺。
陆念吃得舒坦,一张嘴唇红艳艳的,辣得浑身都得劲儿。
见定西侯进来了,阿薇去厨房又下了一碗,摆在外祖父面前的就是一碗红色海洋。
“蜀地的吃食,”她笑眯眯介绍道,“母亲说,她刚嫁过去的时候吃不惯,后来才喜欢上,您也尝尝。”
定西侯看着那一层红油,还没拿勺子,鼻子先难受了。
“阿念,”怕吃完后说不出话,定西侯便想说了来意,“那柳娘子……”
陆念眼皮子都没抬,直接问:“您要把她赶出去?”
“她住着不合适,”定西侯顾忌着阿薇昨天说的话,对陆念语气很是克制,“她那女儿,的确不是我的,唉!”
陆念道:“所以呢?”
定西侯愣了下。
陆念直视着他:“所以,她的镖局白被人算计了?”
“你想帮她,有的是办法,”定西侯道,“何必用这种主意?现在外头都说我多个女儿,真是……”
“多就多呗,”陆念嗤地笑了生,“我昨儿就说了,我乐意多了小娘,我也乐意多个妹妹,我还能多很多妹妹!”
一听这口气,定西侯就晓得谈不拢。
陆念就不是好好谈事的态度。
他有气无处发,从昨晚上憋到现在,实在是无奈又无力:“行,起码你还知道是假妹妹。”
陆念舔了舔唇上红油,一双黑得浓郁的眼珠子盯着定西侯:“我知道有什么用?我知道,也得有人信。”
声音不重,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定西侯呼吸一凝,突然明白了陆念的意思。
“两回事,”定西侯试着说服她,“你母亲是病故,千真万确。”
陆念喝了一口红汤,辣油顺着嘴角滑下来,下巴上一道油印子,不是血、又似血:“您是柳娘子那女儿的父亲,千真万确。”
定西侯内心翻江倒海,喉咙却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沉闷至极。
陆念看在眼里,眼睛一弯,笑了。
用帕子轻轻替陆念擦了下印子,阿薇看向定西侯,语气乖乖巧巧的:“外祖父,不尝尝抄手是什么味的吗?”
问完,阿薇自己也笑了。
能是什么味?
哑巴吃的黄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