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鸾殿内,明烛高烧,映出一室光影交错。
“快收起来!”
孟太后疾声催促,慧心与宫女们忙在棋桌上收捡起来。
方才,孟太后正与慧心玩六博戏,玩得酣畅淋漓。不想,下一瞬便听得宫门传报,大王、王后过来探望。
想起自己借口身子不适,不去小公主的满月酒宴,孟太后必须得做出病弱之态,只得令宫女收捡棋桌。
骰子与骨雕棋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收捡之后,慧心把一扇屏风立在棋盘、赌具之前,堪堪在大王、王后入内时,从容不迫地侍奉在眠床前。
此时,孟太后也卧在那上面,做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一旁,已有宫女把药碗放在近旁充数,以免露馅。
拓跋月踏入门槛,步履轻盈。孟太后却屏住了呼吸。
“母后安好,妾不请自来,还望母后勿怪。”拓跋月音声柔和,径自坐在眠床边上,“母后身子现下可好些了?”
她虽是在笑,但却微微扬起下颌,与她直视。孟太后无端觉出几分挑衅来,不禁微蹙了下眉。
但也只是一瞬,她便挤出一丝笑容,目中满是慈怜:“现下好多了,多休养一日便好。王后有心了。今日你这般忙碌,还记挂着我这深宫老妇!”
她的话,让人挑不出错处。沮渠牧犍却忙着解释:“母后哪里的话!听闻母后身子不适,儿子本该来探望,但却忽略了这一节。好在王后纯孝,跟孤念叨着要来看你!”
孟太后心里一沉,暗道:果然是她自己要来的。
她往左右看了看,笑问:“怎么不见小公主啊?”
拓跋月正要启齿,沮渠牧犍便抢着答:“小公主睡着了,孤便让人抱回去了。”
本来,拓跋月想说的是,怕孩子染了病气。她二人之前,便悄悄说过这样的话。
大抵,沮渠牧犍是担心她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惹孟太后生气吧。
这些日子以来,拓跋月能感觉到,沮渠牧犍和孟太后的关系耐人寻味。
一个月前,宋鸿传回一个消息,说张掖王沮渠菩提主动上表,提出要重查坞民之数。此事正合沮渠牧犍之意。
听闻消息后,拓跋月猜出一件事:
沮渠菩提必然也隐匿坞民了。沮渠牧犍虽是以“玩忽职守”之罪,囚禁了沮渠无讳,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况说,沮渠牧犍巴不得杀鸡儆猴。因此,沮渠菩提才马上传命于郡内,让人先去重新造册,再去沮渠牧犍跟前“邀功”。
是“邀功”,也是婉转地谢罪。
想想也是,毕竟,老四和老六关系最为密切,哪有一个人脏着,一个人干净的道理?
但在此事前后,孟太后便不喜沮渠牧犍晨昏定省,深居简出都快赶上乞伏金玉了。这分明是对沮渠牧犍,不给宗王们情面的无声抗争。
就这件事,拓跋月还跟霍晴岚私下说:“若我是大王,也会想尽办法挖出隐匿人口。赋税关乎一国之本,能给人留情面的,都是糊涂蛋。”
眼下,拓跋月主动提出要探望太后,只怕沮渠牧犍心里也欢喜得很。这不就有机会与太后说话了么?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
孟太后一边敷衍着眼前两人,一边偷觑着拓跋月,心下暗暗发酸:往日,她不笑时面上还有几分冷冽,如今身姿微显富态,看起来成熟又妩媚。
念及此,孟太后便笑道:“许久不见王后了,这气色也比往日要好。可见宫人们用心。”
这话不假,但拓跋月打算说点假的。
但见,她微微叹了口气:“宫人们自是用心的,但这几日妾宫中出了件怪事,妾便做了两晚的噩梦。今日颇施了些胭脂,才好出来赴宴。”
对方自然要问及因由,如此正中下怀。
但孟太后谨言,竟然一笑了之,好在沮渠牧犍接了话:“王后做什么梦了?怎没听你说起?”
拓跋月便一脸戚容地说起,宫中突然少了一位宫女的事。这宫女名唤棠儿,平日里做些洒扫之类的事,因此不惹人注意。也是前几日,公主家令才发现她失踪了。
“就在确知此事当晚,我便做了噩梦,我梦见……”拓跋月颊色俏如桃花,但眼神中却泛起恐慌,“梦见棠儿说,她被人害死了,要我给她伸冤。唉,都怪我没及时察觉到她失踪。”
说到此,拓跋月轻颤了颤,沮渠牧犍忙上前一步,把她往怀中搂了搂。
“这怪不得王后,宫中事务繁杂,偶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此事交给孤去做,只要她还在宫中,孤定会把她找出来。”
听着两人的言辞,孟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内心如被巨石压住,只觉呼吸维艰。
她强自镇定,但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锦被。
拓跋月用余光瞟了瞟她,把孟太后细微的动作收入眼底,心中暗笑:今日戏也演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真正要做噩梦的,恐怕是你了!
从鸣鸾殿走出来,拓跋月心情大好。赴宴时,她只喝了一点酒,并没什么醉意。但这葡萄酒后劲大。
此时坐在肩舆上,春风拂面而来,却令人生出些陶陶然醺醺然的感觉来。
“牧犍。”她忽然唤。
私下里,他二人以名相称,但此时并非私下,反而显出几分难得的亲昵。
沮渠牧犍对此很是受用,便问:“怎么了?”
“突然想下来走走。”
沮渠牧犍迟疑了下:“去哪儿?”
“华林园吧。”拓跋月醉意上涌,笑得明媚,“一直在月子里,都不曾出过宫。”
“原来,阿月是闷着了。好!我陪你便是!”
今夜,月色澄明。月下游华林园,怎么想都是一桩美事。
二人便乘着肩舆,命人往华林园方向去。
约莫一刻钟后,肩舆停在华林园门前。内侍蒋恕、蒋立,公主家令霍晴岚服侍在侧。
几人正要踏入丛林掩盖的大门,但见夜色中闪过一道白光。蒋恕护主心切,上前高声斥道:“谁?”
那白光不敢再动,霎时间短了几分。
近前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身穿浅色衣衫的宫女,把头埋得很低。
想起拓跋月所说之事,沮渠牧犍对这夜晚乱窜的宫女颇为不满,遂虎着脸,问:“哪个宫的?怎么在这儿?”
宫女颤巍巍地回道:“奴是临华殿的。我……我……”
接下来的话,她说不出口。
恰在此时,从华林园中传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声,虽听不真切,但自有一股销魂蚀骨的味儿。
沮渠牧犍心下一震,踹开宫女便往里走。
拓跋月忖了忖,顿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