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宗室里的几位年纪辈分最高的人入京到天子面前哭诉一场后,继元帝终于还是妥协了。
勤王出些银钱给那些死了的百姓家人补偿,此事便揭过去了。
至于田地,依旧归勤王所有。
褚首辅泪洒御书房。
继元帝愧疚道:“褚爱卿,您也要想想朕的处境,那几位都是叔公,太后也日日求朕,朕总归不能不孝。只此一次,往后朕便不会再开恩了。”
褚茂业跪下,深深叩头:“陛下,今日勤王强占田地无事,明日陛下各位叔公强占田地,陛下又如何能惩戒?一步退,步步退,先帝终其一生的改革,怕是要毁于一旦!”
继元帝道:“叔公他们答应朕了,往后不会再出此事。”
褚茂业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满是不敢置信。
继元帝低了头,吩咐内侍将首辅大人送出御书房。
浑浊的双眼流出的却是最清澈的泪水。
褚茂业苍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双手交叠在腹部,浑浊的老眼看向站在门口等候的众大臣,嘴唇颤抖,半晌才哭嚎一声:“老臣守不住了!”
沈知行等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这一日,沈家、纪家、卫家等未在官场任职的亲眷纷纷被送出京城。
沈知行更是一纸休书将老妻休弃。
沈老夫人却不接休书,跪在沈知行面前,朗声道:“我与老爷过了一世,荣华也共享过,如今老爷便是要死,我也陪着老爷!”
沈知行浑身颤抖,终究还是扶起老妻,道:“这是条不归路,若你也跟我去了,子孙又该如何是好?”
沈夫人却道:“让儿子儿媳们和离也就是了,老爷本是洒脱之人,这些年被朝堂事务拘束,我又如何能在如此危难之际离你而去?”
沈知行喉头哽咽。
他虽是工部尚书,位极人臣,却终究只是那个想着中举后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的懒散之人。
可惜天不如人愿,他收起自己的懒散,兢兢业业多年,如今也只能用这副佝偻的身躯去挡住滔天洪水。
“也好……也好……”
沈知行哑着嗓子点头:“夫人,待为夫死后,劳烦夫人将为夫葬于沈家湾屋后的土包上,让为夫死后能尽情吹风。”
年少时,他最喜做的事便是在读完书后叼着棵草,躺在屋后那个长满青草的小土坡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看着天边的云。
每每那时,他爹便会抄起鞋子来揍他,逼着他读书,逼着他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
可是啊,这朝堂实在不自在。
他想,待他死后,便再没人会来逼他。
四位至交齐聚一堂,喝了半夜的酒。
纪兴正端起酒杯,笑道:“年纪大了,熬不住了。”
卫风举杯,朗声道:“能于五六十岁高龄还能与各位齐聚喝酒,这辈子便值了。”
另外三人相视,纷纷举杯,一如年少喝倒在沈逾白那小小的宅院中一般醉倒于方桌四边。
土地侵占并未如继元帝所言般停止。
不过一月之间,宗室、太后母族、各地乡绅士族大地主们如同饥渴多年的饿狼一般扑向了百姓手中的田地。
天不遂人愿,终究是干旱来袭,饿殍遍野。
拨银救灾,却发现粮食被大地主们恶意囤积,不要金银,只要田地换粮。
继元帝大怒,却发现其中囤积粮食最多的是宗室、是他母舅。
他如何能惩戒?
一步退,换来的就是步步退。
受灾地区的土地被各方势力瓜分殆尽。
工部尚书沈知行亲自前往灾区救灾,有去无回。
刑部尚书纪兴正被卷入科举舞弊案,为证清白自戕于大殿之上。
改革派势力大减,迅速被保守派打压,即便首辅褚茂业是改革派,被连续弹劾两个月后,终于还是落马了。
与褚茂业一同落马的,还有阁老卫风,三个月后,两人被抄家砍头。
新任首辅任扎,乃是大地主们推上去,必要将天元帝的改革尽数推翻。
先帝乃是天子,是不会错的,只能是被奸臣蛊惑。
而那最大的奸臣,就是沈逾白。
必要将沈逾白狠狠清算,让他受千刀万剐之刑,方才能让后世再不敢有改革之心。
待他们动手时,方才知晓沈逾白早已失踪,而沈族始终将此消息隐瞒了十几年,让他们十几年不敢动手。
杀鸡儆猴终归要见血,纵使死了也要挖出来鞭尸。
可那位是失踪,连尸首都找不到。
既如此,只能将“沈逾白”的名字列为禁词,凡是有关的书籍记载尽数毁灭。
通府的“沈逾白庙”被捣毁,百姓重建,便将重建的百姓尽数抓捕入狱,再捣毁,如此反复,直至再无人敢修庙。
如此还不够,需得让他遗臭万年为好。
文人的笔杆子最是厉害,在一片倒“沈”的呼声中,“大越亡于此人之手”、“此奸臣受凌迟之刑”等说法甚嚣尘上。
首辅任扎为了稳固首辅之位,更是发出感慨:“若沈逾白还活着,必要叫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流尽,肉喂狗。”
首辅如此态度,底下的人自是挖空心思对付那可能“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的改革者。
“凡是奸臣所崇尚的,必是错的。”
“凡是奸臣推广之物,必不可用。”
制度被推翻。
学院被推垮。
女子被赶回家中。
连地上的红薯等作物,也尽数被摧毁,不许再种植。
朝堂陷入癫狂、瘫痪。
继元帝再无对朝堂的把控,并被人勒死于宫中。
宗室选出十一岁新帝,登基不过二十一日,被废。
宗室选出七岁新帝,登基月余,被废。
五岁新帝登基,十七日后被废。
三岁新帝登基,两年后被废。
一岁新帝登基,十年后,群雄并起,大越陷入大混乱时代,无休止的战乱就此开始。
尸山、血海,足以摧毁一切。
待纷乱结束,一个王朝彻底灭亡,文化传承中断。
春风吹绿了大地,吹过沈家湾的后山,那处多了无数新坟。
其中一处衣冠冢旁长了棵大树,风一吹来,树枝摇曳,仿若在为春风欢呼。
风吹进褚家村,吹过村口斑驳的石碑上,风化了上面“褚茂业”三个字。
褚家村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中,他们村出了位顶了不起的人物,可上天入地,为保护百姓,与妖魔战斗多年,最终力竭而亡。
村口老人每每讲起那位了不起的人物时,村里的孩童们便会兴致勃勃地围坐在一旁。
直到一个五六岁的幼童问:“那位了不起的人物叫什么名字?”
老人:“哟,大名还真不记得,小名倒是好记,叫猪儿。”
“猪儿?跟我名字一样,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幼童爬起来:“去抓蟋蟀了!”
其他孩童纷纷起身:“我们比赛看谁抓得多。”
“肯定是我抓得最多。”
“吹牛,你从来没赢过我!”
“我可是猪儿,是能上天入地的大人物!”
“猪儿……哈哈哈……猪儿又能有多厉害?”
“哈哈哈……猪儿是最笨的,怎么能上天入地,故事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