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廷一进门,就看见云恬坐在案几前煮茶。
她一身素服淡雅脱俗,动作娴熟,仪态得体,纤手拿着勺子,专注拨弄着茶沫。
他在正厅与侯爷寒暄了半个时辰,她理应早就收到他过府的消息,可眼下看来,她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刻意梳妆打点。
想起昨夜她落水后失魂落魄,一脸委屈求全说要成全他和云薇的模样,当真是将一个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演得入木三分。
连他,都被骗了。
今日他原以为,她会故作孱弱之姿卧床不起,推说昨夜云薇落水只是误会一场。
可没想到……
这女子,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云大小姐,别来无恙。”
她终于抬眼,微微抬起下颌,示意他坐到对面,方道,“裴世子大驾光临月吟居,是心中有惑?”
话落,壶中水沸。
她熟练地将茶水倒入盏间,茶色倾如竹叶盈绿,茶香浓而不猛,随着沸起的氤氲,溢了满室。
“南疆君子竹,世子,请用。”
君子竹,南疆热茶之最,与北疆的寒山萃被誉为南北茗茶双姝。
从前,她总说要用表姐手把手教会的手法,烹一壶入口难忘的君子竹给他,凭实力改变他的口味。
说了许多次,恰好都没有实现。
不曾想,这杯茶,终是由云恬来煮。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杯沿,一双狭长的眼眸微眯,仔细打量了一瞬。
而后,他倾斜杯盏。
当着云恬的面,将热茶一点点倾倒在地面冰凉的石板砖上。
云恬目不斜视看着他倒。
“云大小姐的茶,不合本世子的口味。”
裴远廷明明笑着,可他那张温雅的脸,却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迎着裴远廷含笑的目光,她面容平静,无波无澜。
她当然知道,裴远廷只爱寒山萃,最厌君子竹。
可是,她凭什么要准备他喜欢的?
一室茶香热气,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冷到冰点。
雨疏察觉到裴远廷眼神不善,心惊胆战之余,更多是对云恬的心疼。
见自家小姐不说话,她迎着头皮打破沉默,“小姐身子才刚刚有所好转,这茶若不合世子的胃口,我们可以换另一种……”
“你们云大小姐煮的茶,都不合本世子的胃口。”裴远廷慢条斯理打断了她。
这回,雨疏总算看清了裴远廷眼底的厌恶之色。
她一口气堵在喉间,又气又怕,可在他冷淡的视线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到云恬的手按住小丫鬟害怕得发抖的胳膊,“雨疏,你先退下吧。”
“小姐……”
她虽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感觉得到,小姐与平日,不一样。
小姐是在意裴世子的。
“下去吧。”
云恬再次催促,雨疏只好退下。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
云恬并未因为裴远廷的嫌弃而熄火,反而慢条斯理地喝完杯盏中剩下的,又煮了一壶。
裴远廷不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
第二壶茶烹好,她只给自己倒了一杯。
旁若无人轻啜一口,满意地颔首,似回味无穷。
长达半个时辰,竟未看裴远廷一眼。
裴远廷自认是耐心极好的人,可今日遇上云恬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一股无名火,在他胸口嗞嗞冒烟。
“云大小姐不如直说,你要如何,才肯放手成全。”
裴远廷很聪明,他并未质问她昨晚的欺骗。
因为,无论他如何质问,云恬都有千万种理由可以推诿。
而明面上答应承恩侯与云恬定亲,实则却一心想娶云薇的他,不管与谁争辩,最后都会落于下乘。
裴远廷冷静与她谈判,方是明智之举。
云恬却只觉得讽刺,她轻笑,“不如何。”
裴远廷锐眸微眯,“你这般心思歹毒,在我面前也毫不掩饰,到底是想与我定亲,还是不想与我定亲?”
他发现,自己或许真的没看透这个女人。
若说她想嫁给他,那她就该藏敛锋芒,至少,不叫他厌恶她。
若说她不想嫁给他,她却偏又咬着这桩亲事不放。
只要她愿意劝何氏将云薇认作嫡女,这桩婚事,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还能得他一个人情。
云恬仿佛一看看透裴远廷心中疑惑,笑道,“我当然是想与世子定亲的。”
“你就不怕我因此讨厌你,让你下辈子过得生不如死?值得吗?”
裴远廷的语气不带情绪,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云恬抿了口茶,“只要能让云薇生不如死,我可以不惜一切。”
她用最平静的口吻,放着最毒的狠话。
“你就这么恨她?无论如何,她都是你血脉至亲的妹妹。”
恨她恨到,愿意赔上一生?
“十七年前,她夺走了属于我的人生,十七年后,我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凭什么置喙于我?”
云恬抬眼,半真半假瞅着他,“被夺走人生抢走父母关爱的不是你,被当成庶女肆意羞辱受尽委屈的不是你,被孝敬了十七年的姨娘狠心害死的,也不是你。”
“裴世子,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不是?”
此一刻,直觉告诉裴远廷,眼前的女子没有说实话。
可他偏偏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就连她眼里的恨意,也那样清晰坦然……
她恨得凛冽,恨得理所应当!
这到底是为什么?
苦寻不到答案,裴远廷避开她的视线,却再次重复,“我并未指责你什么,只是告诉你,我一定会娶云薇,不管你乐不乐意。”
尽管心中有底,云恬依然被他的话狠狠刺痛。
她不怒反笑,对他也再不客气,“可惜老天有眼,像裴世子这样的人,注定此生不得所爱!”
“闭嘴!”
不知是云恬的话触及他的痛点,还是裴远廷早已失去了耐心。
他温润的眉眼第一次笼上霜雪,“我再说一遍,我不会与你定亲,更不会让你伤害云薇!”
“是吗?”相识十年,他们从未这般争执过。
那个永远让着她,护着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眼里只有她的仇人……
云恬勾唇冷笑,朝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可我已经伤了啊,你又能耐我何?”
裴远廷眸光一紧。
突然,他起身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门。
庭院外,女子清晰的惨叫回荡,声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