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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盛门今日人声鼎沸,却无人从门下经过。

那个在梁王宫中沉寂着等待了许久的男人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长盛门直直通往梁王宫的道路都被戒严。

无人可在其上走动。

赵一独自一人静静坐在梁王宫城楼上,纵然看不清楚,也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

洛京的百姓,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拥在道路两边,见证这个时刻。

一直从太阳初升等到日上三竿。

等到许多人都失去了耐心,等到货郎也打开了嗓子退出了前排重新开始叫卖。

等到了李遗在赵砚章的带领下匆匆赶到了长盛门近前。

沉闷的马蹄声敲过那厚重的木质吊桥,又清脆地踏在石板上。

率先从长盛门门洞中出现的是一个高大的马头和雪白的蹄发。

听霄。

面有伤容的黎纲不急不缓地入城,与当日姚万重风雪中无声无息归来不同。

赵一给予了无限的关注和最高的荣光。

沿着大街看向梁王宫的城门,事实上看不到任何,黎纲脸上还是露出一股挣扎的神色。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慢腾腾往前挪步的身影,黎纲没有出声催促,同样缓步前行,享受着赵一送给他的这场世人赞颂。

李遗终于看到了他想见到的人。

就在黎纲身后跟随着,双手用铁链紧紧捆绑着,双脚箍着沉重的链球,身上一袭单薄的白衣被鲜血浸透了大半,从琵琶骨中穿出的铁扣上血渍未干。

“梁犊...”李遗不顾一切推开眼前的人群,几乎要闯入道路中间。

赵砚章勒住他的脖子死死往回拉,艰难地将李遗拖到了后排。

李遗大脑一片空白。

记忆中那个气势雄霸天下好似无敌的梁犊怎么会被俘虏?怎么会被当做稀有玩物一样游街展示?

李遗根本无法将初次见面时玩弄百多斤石碾子的梁犊与方才那个羸弱的身影重合。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梁犊。

“都完了吗?”李遗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人群阻绝了他的视线,只看到黎纲功成名就的背影。

目光一闪,李遗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定睛看去时却什么都不得见了。

宁肯找错,不能错过。

李遗心里冒出一个十分危险的猜测,他招呼不打一声将赵砚章留在原地,冲方才恍惚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顾旁人的谩骂声,李遗不客气地扒开一道又一道身影,直到看到了那个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背影。

李遗想要喊住她,却如鲠在喉。

干脆脚步快上几分,无奈人如流水,推开一波又有别处的人挡在身前。

李遗最后看到的一幕,是那身影转而走向了一条小巷。

等到他终于从人群中穿出一头扎向了那条小巷,哪里有故人模样。

李遗不死心的在小巷的每一个岔路中来回找寻,越走越深,越来越远,一直到玄武大街上的喧嚣不可闻。

李遗终于看到那个打着补丁的粗布少女,单薄的背影。

背对着他,立在一堵土墙下,不知道在刻画什么。

李遗轻手轻脚走近,喉头有些发紧,咽了口口水,艰难道:“阿泽。”

少女的背影猛地一顿,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少女还没转过身,李遗的身后又冒出一人来。

“等的就是你。”身后那人,无比的熟悉,也前所未有的冰冷无情。

梁泽转过身来,面色沉静,只是双眼红肿无比,肿到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物来。

梁泊,梁泽,果然出现在洛京。

背后沉重的一脚,将李遗踹倒在地。

没有躲闪 ,没有反击,李遗从地上艰难爬起,又被梁泊狠狠一肘击打倒在地。

李遗再次坚持着爬起,梁泊毫不留情抬脚正中面门,李遗整个人又被这一脚翻了个,口鼻不住往外淌血。

身上的伤痛好似全无所觉,李遗坚持要站着说话,梁泊不语只是一次次全力攻击在他身上。

李遗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再次攒了一身伤,牵动了没有去根的旧疾,李遗直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连意识都恍惚了。

“住手。”梁泽终于开口。

梁泊终究是难下杀手,最后赌气似地在李遗背后狠狠踩上一脚。

两人将李遗留在原地,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去。

李遗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更知道那是一件不可能有奇迹的事情,大声叫喊道:“你们回来,不能去!”

无人回应他,二人的踪迹已经不可寻了。

李遗艰难起身,趴伏在方才梁泽站立的地方,揩去眼角的血泪,艰难认清了那一句刻痕。

李遗似是看到了此生最为开怀的场景,忍不住放声大笑,一口气笑了许久,终是又喷出一口鲜血。

“梁泽必杀黎家满门!”

黎纲从未觉得玄武大街如此漫长。

行远则自弥,人生这条路行至半途始终谨小慎微,荣华富贵超出所料,趋吉避凶也未能如意。

自弥还是自大,真有用吗?

身处这条漫长的步道,享受着夹道的欢呼歌颂,又该如何自处?

身后那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举步维艰,不论是这一生还是脚下的路。

他此刻作何感想?

大概率,身体上的痛感已经麻木了五感,无法做任何想了吧。

再难得路也有尽头,梁王宫门口,黎纲就不再是主角。

一整队列装整齐的羽林接替了顺命营,接管过那个据说天下无敌的俘虏。

押解着他登上城墙,那里有这个国度的至尊在等他。

至尊非常有兴趣与这个失败者坐一坐,聊一聊。

但在黎纲的视角看去,那个步步登高的失败者,好似闲庭信步,其身旁身下如临大敌、气势非凡的羽林卫反而像是在接受他的检阅。

赵一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迎接他,到了近前,梁犊脚上的链球、手上的锁链都被卸了下去。

对一个已经废掉的人而言,那些刑具除了增加额外的痛苦之外,形同虚设。

赵一伸伸手示意梁犊坐下,面前早已备好了一桌酒席。

梁犊咧嘴一笑,不客气地抓起一只烧鸡张口撕咬起来。

身体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吞咽口水都在牵动着琵琶骨、断掉的肋骨、脱臼的踝关节的痛楚。

但是没所谓,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

苦、痛、累吃过不计其数,但如此席面,这辈子还真是第一回。

气质宛若一个富家翁的赵一没有色厉内荏,面色平和地看着眼前的汉子大快朵颐,亲自为他倒满了大碗的美酒。

两人无言,一个风卷残云,一个默契地伺候着另一位大吃大喝,一直到桌面上再没有能吃的东西。

梁犊饮下最后一碗酒,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将酒碗啪嗒往地上一甩,给自己找了个怪异但舒适的姿势靠着,长出了一口气:“痛快。”

赵一淡淡含笑,立马有人上前撤去了那些狼藉,二人之间再无阻隔,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恢复了正常的玄武大街上,游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

“如此江山,岂能不生出流连忘返之感?“赵一感慨。

梁犊无动于衷,伸手抠了抠鼻子,一路上手脚不得自由,实在是憋坏了。

日升月落,玄武大街今日无宵禁,灯笼高高悬挂,难得的夜市聚集了无数的游人,孩童在其间嬉闹,货郎在小摊上随便糊弄了两口继续叫卖,小吃摊上蒸汽中不断升腾着烟火气。

梁犊看得如痴如醉。

与大荒山川待久了,习惯了虫鸣兽叫,一时分不清过往和人间到底哪个是人间。

赵一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反我?”

梁犊终于有了回应,却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而又瞅向那烟火市井。

赵一读出了他眼中的嘲讽:造反窃国的大贼,颠倒黑白。

赵一换了个说辞,站起身,走到城墙前,指着下方的喧哗道:“争来争去,闹来闹去,不都是为了活着?这些不就是你们怜人所谓的安居乐业,太平人间么?这不就是你们所谓的道义吗?不反我,不就唾手可得?”

梁犊咽了咽口水,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有劳尊者煞费苦心排了这一出大戏,虽然是假的,但是,确实很美。”

“没读过书,不会讲什么道理,尊者不用白费口水了,我们没得交易可做。”

赵一却有极好的耐心:“往事不可追,天下已经是如此局势,偶有战火,却也在艰难地维系着太平。怜人掀起的乱局,天下必然再次大乱。天道在我,你们终不能成事。你我的道义,高下已分。”

梁犊左右环顾,笑问:“似乎没看到陈却和吴洛。”

咽下口水润润嗓子,梁犊背书一般说道:“尊者若贪图太平,当初何故起兵?梁国势大兵强,稳固一方,乱世之中确有逐鹿天下成天道之势。可是不出自我手,道义终究相悖。”

赵一微微一怔:“不像是没读过书的。”

梁犊扯着嘴傻笑道:“我师父说的,我记下来的。”

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感伤,师父啊,名义啊,我要去与你们团聚了。

赵一不屑一顾道:“天下谁坐不是坐,战端已开,要的是尽快一统,对下边这些人来说,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重要吗?我们的道,没有不同,殊途同归。”

梁犊一味发笑,再次问道:“那你为何起兵?”

赵一一怔,随即也笑了,困惑许久的问题有了答案,不再对劝降梁犊抱有任何奢望。

梁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赵一身旁并列,深吸一口气道:“真好啊。”

赵一淡淡道:“值得吗?他们今日还在为你的结局而欢呼。”

梁犊哈哈道:“明日你若沦为阶下囚,他们一样会欢呼。”

洛水上,有人点灯夜游,痛饮达旦。风流才子,美人歌舞,醉生梦死。

另一岸的六不寺点点香火闪烁,微乎其微。

眼前的烟火盛景全是陌生面孔,确又那么熟悉。

曾无数次在师父的絮叨中见过的。

与絮叨相伴而随的,是对盛景不再的痛心和必要捶胸顿足的哀嚎,梁犊忍不住絮叨出来:“子孙吃掉了祖宗的血汗。”

赵一闻言,遗憾未能与这汉子的师父谋得一面。

当初起兵祸乱天下的原因和如今怜人反自己的答案是一样的。

为了自己和身后的人求生。

只是两拨人不可避免地站在了对立面。

在这种谁死谁生的问题面前追问个对错太过轻浮。

生命从来都是沉重的。

大魏的子民,世世代代吃掉了祖先的血汗。

我赵一挥洒血汗,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有所食。

有人上桌吃饭,就有人要上桌当饭。

梁犊可以从饭变成吃饭的人,可他身后的人不行。

吃饭的人太多,饭是不够分的。

所以摆在梁犊面前的选择,是没有选择。

终于看够了景,吹够了风。

梁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虽然坚信自己不怕死,但是真得到了这一刻,还是难免遗憾啊。

可惜看不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圣朝重建,汉人自立了,甚至连曙光都不得见。

可惜看不到梁泽长大、嫁人了,时不我待啊,不知道梁泊那小子能不能照顾好她,真想她啊。

可惜姑娘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臭小子,我是没法为难那小子了,还是要看梁泊你小子的本事啊,师父帮不了你了。

可惜了啊...

历史的书册厚重无比,却也吝啬为芸芸众生留下只言片字,今日过后,世上再无梁犊,本就识我不多的世人,更没谁记得我。

我做的事情有意义吗?

也许有,凭此支撑我走过这十余年。

也许没有,终成为不自量力的典型。

天底下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纷杂世事,有多少个看去的方向就有多少个道理可言。

我是何人,是何等人,都留给旁人去说吧。

我一个将死而未死的人,此刻心心念念的,只是方才那酒,若能再来一壶该多好。

是夜,梁犊被斩首于梁王宫前,尸身高挂长盛门外,首级高悬梁王宫前。

是夜,天空陡生异象,无数人见证血色闪电凌空,继而天降大雪,覆盖了梁王宫前泼洒的一腔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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