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书渺第二天去太学的时候,碰见了送儿子和小舅子上学的温之玄。
她不打算理会。
温之玄却叫住了她。
“郡主且留步。”
姜书渺语气硬邦邦的,“干嘛?”
温之玄浅笑,“昨天易成和叙白回家后都同我说了,郡主心怀慈悲,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您的善心。”
姜书渺小眉头皱了起来,不吭声。
温之玄继续道:“您曾说过,妖分善恶,人也是一样的。您的那些朋友,尚且年幼,天真单纯,不懂何为大是大非,可他们的父母懂。就是因为太懂,才会紧紧抓着手中的权力不放。就像您说的那样,人在高处站得久了,就不愿意下来。”
“更何况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势力盘庚错节,无论哪一家哪一姓,都不是一人说了算。想让他们配合交出手中的富贵权势,那是不可能的。”
“而因此受惠的族人,也并不无辜,就像曾经的姚家。您那时可以冷眼旁观,如今怎么就动了恻隐之心了呢?”
姜书渺沉默。
她是动了恻隐之心。
尤其在酆都那里得知未来这个国家会死很多人。
从巫蛊案失败开始,一切既定轨迹被破坏,温之玄也不再如命簿中那般偏执冷酷。
可他的目标没有变,依旧是世家。
世家和皇族,迟早有一战。
历史文明前进的步伐她无法阻止,她只是怜惜那些懵懂稚童,所以抱着十分天真的想法,试图通过他们让世家退步。
那么最后还不至于到抄家灭族的地步。
然而温之玄说得对。
主动放弃和被迫失去,是不一样的。
神仙都有贪欲,更何况凡人?
温之玄见她不说话,就知道她听进去了。略一思索,又道:“郡主既非凡人,就不该在凡间逗留。您救不了所有人,对恶的宽容,就是对善的凌迟。不要让您的善心,成为助纣为虐的利器。”
姜书渺点头,“说得对,所以你要小心了。”
温之玄:“…”
姜书渺面无表情,“毕竟你也作恶,不过是未遂罢了。但杀人未遂,也是要判刑的。你是修道之人,以道法害人,报应双倍。等你回去,必遭天罚。”
温之玄瞳孔一缩,却无言以对。
恶从来不分大小,哪怕是动了恶念,也会有相应的报应。
生前不报,死后清算。
迟早的。
天道轮回,谁也逃不过。
姜书渺发现赵淮初今天没来上学,一问才知请了病假。他这一病,足足七天。
坐在他前座的程宁沁来找姜书渺。
“渺渺,初初病了这么久还没好,你那么厉害,你去给他看看吧,好不好?”
程宁沁是赵淮初姑姑的女儿,比他大三个月,俩孩子关系一直很好。
姜书渺却道:“他是心病,我治不了。”
小姑娘程宁沁懵懵的。
“什么是心病呀?”
姜书渺想到温之玄说的那些话,抿了抿唇,实话实说:“就是有人希望他离我远一些,别再被我‘荼毒’了。”
程宁沁瞪大双眼。
她不懂什么叫荼毒,但本能的觉得不是什么好词。
“不可能的,我上学前,爹娘就说要我好好跟你学习,舅舅也是这么教初初的,我们都喜欢跟你玩儿。”
庞向榆小朋友却隐约懂了。
昨天他回家后跟父母说了姜书渺那番话,亲眼目睹过天谴的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奉为圭臬,还让他别和姜书渺交恶。
姜书渺揭露了赵淮初舅舅做的孽,他们心虚了。
面对神明,他们不敢放肆,只能敬而远之。
见程宁沁执拗,姜书渺也不多说了,索性抓着她的手放在赵淮初的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
长桌上有赵淮初的气息,姜书渺用了回溯之法,让程宁沁看见了赵淮初那天回家后的情景。
小姑娘惊讶的瞪圆了双眸。
脑中的画面清晰到仿佛她置身现场。
那天在城外,姜书渺好好的给所有人上了一课,然后一阵风将他们各自送到家门。
赵淮初作为被点名教育的那个,脸色异常的白。
门房看见他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
他闷不吭声,低头走了进去。
他祖父是户部尚书,亲爹是户部侍郎,明摆着将来接父亲的班。
朝廷官署,成了世家的‘江山传承’。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赵之哲见儿子魂不守舍的,便问:“今天怎么了?听说福乐郡主带你们出去玩儿,怎的回来这副模样?谁欺负你了?”
赵淮初下意识摇头。
“没有,渺渺从来不欺负人的。”
他娘陶夫人道:“那你怎么不开心?”
赵淮初看看母亲,忍了忍,还是问:“娘,舅舅被查封的宅子,是因为霸占乡民良田吗?”
陶夫人当即变色,声音都不由拔高。
“你听谁说的?”
她忽然反应过来,“福乐郡主?”
赵淮初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眼泪都要出来了。
赵之哲脸色也不大好看。
世家确实蛀虫多,但很多事也不会明着做,大舅子是太猖狂了些,这才犯到了温之玄手上。
为着这事儿,他和父亲都被圣上训斥。
毕竟天下疆土天地都归户部掌管。
他沉声问:“福乐郡主还说了什么?”
赵淮初怯怯的,嗫嚅着不敢回答。
赵之哲缓和了神色,温声道:“你尽管说,不要怕。”
赵淮初见父亲没生气,便老老实实道:“渺渺说,舅舅侵占的良田,可以养活好多好多人。没了这些土地,百姓就得卖儿卖女。爹,咱们府上有多少人是买来的?”
赵淮初:“…”
陶夫人忍不住了,“尊卑贵贱,自古如是。赵家祖上有功,世代在朝为官,才积累了这泼天的富贵。那些卖儿卖女的,也只能怪他们祖上不积德,自己丧良心。我们给了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有容身之所,这是善。懂吗?”
赵淮初又缩了缩脖子,“可是…可是渺渺说,因为世家侵占百姓良田,才让他们活不下去,卖儿卖女,为奴为婢的…”
“荒唐!”
陶夫人一拍桌子,怒道:“她一个奶娃娃,懂什么天下民生?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赵之哲也一脸不悦。
人分贵贱,贵者居上位,贱者俯首帖耳。
这是规则。
赵淮初吓得要哭,但还是本能的维护自己的朋友,“渺渺是神女。”
陶夫人噎了下,仍旧不满。
“神女都在天上,她天天掺和人间的事做什么?我看她怕不是从哪里来的妖邪…”
赵之哲脸色一变。
“夫人慎言。”
陶夫人也意识到自己失言,面色微白,眼神有些许慌乱。
她是没亲眼见过什么神迹,却是听过不少的。
世家再强,也只能在人间逞威风,哪能跟神对抗?
赵淮初哭出了声,“渺渺不是妖,渺渺是神女,她会抓妖,会求雨,会让纸人跳舞,会御剑飞行,今天还让我们站在云层上,飞出了城外…”
赵之哲和陶夫人两脸震惊。
赵淮初小朋友一边擦眼泪一边抽噎着说:“渺渺是好人,她才不是妖,娘你说渺渺坏话,会…会被雷劈…”
陶夫人气得想拍桌,但心中着实畏惧,下意识看了看外面。
很好,没有反应。
她松了口气。
程宁沁看到这里,却忍不住问道:“渺渺,舅妈为什么没有被雷劈呀?”
姜书渺:“…”
“因为她没提我的名字。”
天道可不认什么福乐郡主,它只认‘姜书渺’三个字。
程宁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继续看。
陶夫人被儿子给气得不行,狠狠斥责了一顿。
赵淮初又怕又委屈,晚上就发了热。
好在不严重,喝了药,三日便好了。
他想去上学,陶夫人却不让,“从前让你去太学,是想让你跟着夫子好好读书,你却成天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忤逆父母。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去太学了,好好在家反省。”
赵之哲对此不置一词。
赵淮初不满,大哭大闹。
赵之哲夫妻俩皆不理会。
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赵淮之跟着姜书渺混久了,内心里也有一丢丢小叛逆,见父母如此强势,委屈和不满齐齐涌上心头。
“渺渺说得对,你们就是心虚了。”
“我就该听渺渺的,给你们用真言符呜呜呜…你们肯定做了坏事,不让我知道。渺渺说,做坏事,是会遭报应的。以后我也会被雷劈哇哇哇呜呜呜…”
赵之哲气得脸色铁青。
“闭嘴!”
“我不闭嘴。”
赵淮初逆反心一上来,谁的话都不听,“你们都骗我,渺渺是好人,国师也是好人。他不愿意和你们同…同流…你们就说他坏…”
他忘记了同流合污,也不太懂什么意思,反正肯定是不好的。
赵之哲和陶夫人却听得分明。
夫妻俩皆是一脸菜色。
儿子从前虽然也顽皮,但那是孩童天性,对父母还是乖顺敬重的。
去太学待了不到一年,竟生了逆骨,天天张口闭口都是姜书渺。
不是说姜家跟温之玄有龃龉么?
怎么姜书渺还维护那个装神弄鬼的神棍?
赵淮初的眼泪没能换来父母的回心转意,他被禁了足,不许出门。
姜书渺收回手,脸色平静。
程宁沁还有些呆呆的。
周围好几个小朋友都好奇的看着他们,柳景安没忍住,“宁宁,你看见什么啦?”
程宁沁小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五公主在她眼前挥了挥手,“你傻了?”
程宁沁回神,看向姜书渺,“渺渺…”
姜书渺道:“他没错,只是有人听不得实话,仅此而已。”
程宁沁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闷闷的,眼圈儿也有些红。
“可是舅舅和舅母,不是坏人…”
她声音小小的,并没多少底气。
姜书渺笑了下。
“你说这话的前提是,他们是你的舅舅舅母,是你的亲人。可在别人眼里,或许他们就是大恶人。”
程宁沁下意识摇头。
“不会的…”
“你舅舅助纣为虐,帮着自己的大舅子隐瞒犯罪事实,这叫徇私包庇。”
姜书渺毫不客气。
“他们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这是大恶。”
程宁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姜书渺无动于衷。
她若保不住这些人,至少也该让他们明白,罪从何来。
因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
温之玄拿着皇令,手段那叫一个铁血无情,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世家。
终于,被触及利益的世家们爆发了。
谯郡以戴家为首的世家齐齐上奏,言称国师乃妖孽,迷惑圣上,倒行逆施,恳请陛下处死妖道,还朝政清明,天下太平。
朝中一帮老臣跟着帮腔。
很有威逼的意思。
洪德帝自是震怒,当即派姜知许带兵镇压‘逆臣。’
何为逆臣?
不听朝廷政令,公然造反,是为‘逆’!
世家屹立在这片土地上太久了,纵然先帝也不敢直接和世家杠上。
可今上不同。
前两年的西北叛乱,他二话不说,直接发兵。
这次推行均田令,亦如此。
几乎是明着同世家宣战。
老牌世家们看懂了皇帝的意思,纷纷聚拢起来。
“皇上是觉得靠着姜家和顾家为他固守疆土,皇位便可坐得安稳,现在要来摔我们的饭碗了。”
“我谢家传承千年,还没受过这等窝囊气。”
“什么国师,不知哪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毛头小子,自以为懂些玄门道法,便无法无天,真当我们都是死的吗?”
“不止温之玄,姜家还有个小神女呢。”
“赵大人说得对,既是神女,就该回到她原本的地方去。”
“阮老可是有良策了?”
尚书令阮荣平,年过花甲,做过先帝的伴读,家中有丹书铁券。
朝堂上说话,皇帝也要给几分面子的人。
他抚着胡须,“自打那姓温的小儿以玄门之术哄骗陛下,我便寻访天下奇人异士。这浩浩河山,可不止他温之玄一人修仙。东海仙山,我也派人去过。福乐郡主既是神女,不妨为她修建神台,造声势,让她在天下信徒百姓面前,当众飞升。”
“她走了,一切都好办。”
“她若无法飞升—”
阮荣平冷哼一声,眼底杀意尽显。
“那便是妖孽,是妖,就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