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见晋商运粮的折子,这么快就批下来了,也很高兴,痛快地在阎鸣泰开具的证明上用了印。
西北军镇有粮了,他总算放下一点心,却又拿起另一份报告,越看,眉头皱得越厉害,直到皱成一个川安。
他在想,是写折子要求户部拨款,补足边军的晌银好,还是直接面圣,请陛下拨内帑银子的好。
户部尚书郭允厚,跟他一样是三朝老臣,更是一个能臣,哪怕他不亲阉党,魏忠贤仍然让他掌管大明的户部,就是看中他的才干。
袁可立知道,郭尚书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户部要是能腾挪出钱来,绝不会拖欠边军的晌银,所以,就算他找到郭尚书,户部也没钱。
陛下那边,就算看在他这张老脸上,多少会拨一点银子给他应急吧?
他正在左右权衡,就听书吏进来禀告道:“大人,乾清宫的怀恩公公,宣你到乾清宫见驾。”
袁可立一听,忙把手上的折子藏进衣袖里,起身道:“怀恩公公在哪里?本官这就去。”
书吏追在后面道:“大人好歹让怀恩公公歇口气,饮杯茶先……”
袁可立边往外走,边道:“饮什么茶,政事要紧……”
怀恩正站在兵部大堂,见袁可立大步出来,等他走到面前,忙低头行礼,低声道:“袁大人见谅,裕贵妃娘娘宣您去乾清宫议事。”
袁可立的脚步顿了顿,随后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无妨,公公请头前带路。”
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怀恩很快被他甩到身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自裕贵妃母子回宫,不但陛下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就是处理起政事来,也积极了许多,连带着内阁那帮人,也不敢耽搁六部送来的折子。
袁可立几次见驾,裕贵妃都陪在身边,可见陛下处理政事,也没避着这位娘娘。
往边军运粮这样的大事,内阁当即就票拟,然后送往陛下案头,谁也不敢担责任。
裕贵妃召见他,估计是因为上午那份折子的事,但折子已经批下来了,还有何事呢?
怀着疑惑的心情,袁可立来到乾清宫的侧殿,原来客氏值班的值房,被张皇后赐给了张蔷,做为她单独办公的地方,就是预备着万一朱由校不在,张蔷一个人不好在御书房办公。
侧殿的布置,与御书房相差甚远,与六部的官厅倒是很像,不同的是,室内两侧靠墙的位置,是两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
正中一张大条案,摆放着文房四宝,条案后面,正坐着一位宫装丽人,袁可立忙低下头,拱手行礼道:“臣兵部尚书袁可立,参见贵妃娘娘。”
张蔷搁下笔,抬手道:“袁大人不必多礼,本宫请大人过来,是要商量晋商运粮之事。”
没有多余的话题,直接说事儿,这位娘娘,倒是个痛快之人,袁可立心下赞许,却疑惑道:“西北边镇的军粮,一向由山陕商人供应,怎么,这次晋商运粮,娘娘觉得有什么问题?”
张蔷示意,小太监怀恩忙邀请道:“袁大人,请这边就坐。”
袁可立顺着怀恩手指的方向,看见大堂的左侧,另外摆放着一套桌椅,上首主位上,摆放着两张楠木椅,中间不是八仙桌,却是一张精致的茶几。
左右两侧,各摆了四张官帽椅,椅子中间,也是精致的茶几,这种陈列,御书房里却是没有。
袁可立正在打量这别致的陈设,就听裕贵妃清脆的声音传来:“袁大人,咱们去那边坐。”
袁可立忙低头道:“娘娘请。”
他让过贵妃,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宫女,待二人走过,他才跟上去,第一次单独见贵妃,他心里有点打鼓。
待贵妃走到主位上坐下,宫女在她身后站立,袁可立才在怀恩的引导下,坐到左边下首的位置上。
好在主客位的椅子离得够远,袁可立低着头,连贵妃的裙边也看不到了,他心下稍安,心想:还是在中间搁架屏风的好……
怀恩奉上茶后,张蔷让他递给袁可立一张纸:“怀恩公公,把这个送给袁大人看看。”
袁可立接过来,打开一看,立即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失礼,抬头盯着张蔷问道:“娘娘,此事当真?”
张蔷点点头:“当真。”
袁可立气得啪地拍在茶几上,震得怀恩奉上来的那杯茶水微微晃动,他气咻咻地道:“他们……他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
见他气得青筋暴露,张蔷生怕老人家爆血管,忙安慰道:“袁大人别生气,本宫这不是请您来商量么?”
袁可立冷静下来,又看了看手上的纸条,对纸条上所讲的事,还将信将疑,他想问贵妃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但几十年为官的经验告诉他:皇家有厂卫,就算如今的厂卫握在魏忠贤手,难道皇家就没有几个忠心的奴才?
“请娘娘示下。”他拱手道。
“哼,”只听裕妃语气严厉地道,“粮食管控,倒管控出几只大硕鼠来,物价高企,京城百姓嗷嗷待哺,边军食不果腹,这些人却要将粮食运出去资敌,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次,不杀几个资敌的奸商,不处置几个唯利是图的昏官,大明还能被他们霍霍多久?”
袁可立也恨自己识人不明,还高兴地在阎鸣泰的折子上署了名,却不知他们私下里,却干着如此吃里扒外的勾当。
阉党的猖狂,刷新了他的认知,这批粮食要是真如纸条上说的那样,是运往东北卖给建奴的,那他袁可立的一世英名,就要葬送在这事上了。
想他袁可立半辈子抗击建奴,临了临了,还被奸商摆了一道,来之前刚在兵部开具的证明的用了印,打一辈子雁,最后被雁啄了眼!
想到此,他拱手道:“娘娘,老臣惭愧,臣这就回去,收回运粮证明,再把这起子奸商,绳之以法!”
张蔷却摇头道:“此事不怪大人,本宫请示过万岁爷,万岁爷也是同意的,他们拿出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大人现在阻拦名不正言不顺,咱们得另想办法。”
毕竟是几十年宦海沉浮的老臣,袁可立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法子不妥,一旦打草惊蛇,不但边军的粮草没了着落,朝中吃里扒外的硕鼠也没法子揪出来了。
又一想,贵妃既然早知道这消息,还是在兵部的折子上批了准字,如今又宣他来商议,估计心里早打定主意了。
于是,他诚恳地回道:“娘娘说得是,臣一时激愤,虑事不周,要怎么做,请娘娘示下。”
三月清冷的阳光,透过棱花窗照进大殿,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一株海棠的枝条在风中摇摆,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