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惊鸿一听这话，立马来了兴趣，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
“霍先生，你真没病？”
她一双漂亮的眸子，仔细打量着这个昨天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把她和霍云霆毁灭的人，今天看上去倒像是个迷了路的老头，眼睛里都是迷茫和不确定。
霍岩风自己也是有苦难言，被谢惊鸿打量虽然觉得不舒服，但一句反驳的话也不好说。
“我现在是没病，但我觉得我以前可能是得过什么病。”
霍岩风老实回答。
谢惊鸿轻轻碰了碰鼻尖，单手抱臂。
“你该不会是，又在用什么计谋，想让霍云霆停止攻击霍氏财团吧？霍先生，我告诉你，你于他而言，是杀母仇人，不共戴天的哦。你现在玩这种把戏，还不如去找他道歉，然后当着全北城的面磕头认错，求他原谅。”
“我都站在这里了，也坦白了我的目的，为什么不肯信我？”
霍岩风也有些急了，他觉得自己拉下脸来一趟也很难为情，没想到还要被谢惊鸿怀疑。
“倒不是我不信你，你前后转变这么大，你自己不害怕吗？”
谢惊鸿“惊悚”的抖了抖肩膀，退回去，继续喝茶。
“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现在霍家已经是风雨飘摇，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谢小姐，希望你能信我一次。”
霍岩风说的非常诚恳。
甚至都忘了他们现在是相对的立场。
“那岂不是更好，我们要的就是霍家分崩离析，大厦倾塌，你是来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么？”
谢惊鸿挑眉轻笑，只觉得眼前这小老头怕是被霍氏财团的现状吓糊涂了，竟然跑到自己的敌对阵营，要求别人帮他。
霍岩风被她这样轻视和嘲讽，只攥了攥拳头。
“如果我说，只要你能帮我找回记忆，我就愿意答应云霆提出的要求呢？”
这个诱惑倒是比霍家直接破产来的大一些。
谢惊鸿歪头，仔细看霍岩风藏在帽沿下的眼睛，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撒谎。”
得到谢惊鸿的肯定，霍岩风的眼睛亮了亮，有些激动的问：
“那你可以.......”
“暂时还不可以哦。”
谢惊鸿一根手指晃了晃，“我要等一个人。”
她刚才下车的时候给霍云霆发了消息，他知道霍岩风在这里，肯定会来的。
“等谁？”
霍岩风大清早的，本来就是趁着秦芝还在睡觉出来的，时间紧迫，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可能都会被她发现。
“等我。”
霍岩风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低沉好听的男低音。
霍云霆一身黑衣，边走边退着皮手套，帅气非凡。
“你来啦。”
谢惊鸿甜甜勾笑，仿佛料定了他会来。
“你有事，我怎么能不来。”
霍云霆深邃眸子含笑，回答了谢惊鸿的话，才移开视线去看霍岩风。
“霍先生，我想昨天我已经把意思传达的很明确了，你今天又来打扰我的未婚妻，是要做什么？”
霍云霆的声音平缓，但是眼里的厌烦却是藏不住。
霍岩风因为自己不确定的记忆，此时已经非常心虚，面对霍云霆的质问，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回答他。
“他想让我帮他找回丢失的记忆。”
谢惊鸿从诊桌后面出来，笑着替他回答。
倘若霍岩风是真的忘记了当年的一切，今天又是真心求助，那这对霍云霆来说是能破解心结的好事。
她乐意见得。
“是，就是谢小姐说的这样。”
霍岩风赶紧接话确认自己此行的目的。
霍云霆的眼里有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的意外，转头看向谢惊鸿。
谢惊鸿疯狂点头，“他还说要是我真的能帮他找回记忆，他愿意答应你的要求。”
霍云霆更意外了。
仅一夜之隔，霍岩风经历了什么，转变竟然如此之大。
“我时间不多了，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请帮助我。”
霍岩风的话，让霍云霆微微凝眉。
高高在上的霍岩风，霍家掌权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势气凌人的，何曾这样卑微过。
难道他这些年，是真的丢失了记忆。
而不是在假装？
“你可以吗？”霍云霆也急切的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但并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先询问谢惊鸿的意见。
“夫君需要，我自然全力一试。”
谢惊鸿皱皱鼻子，笑的娇俏。
“那就辛苦未婚妻了。”
霍云霆被她的可爱模样逗的心头软软，暂且放下了对霍岩风的成见，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感谢。
谢惊鸿答应下来，一切就都好办了。
医馆门口正在营业的牌子被翻转，变成“暂休”。
霍云霆按照谢惊鸿的吩咐，将窗帘都拉起来，在室内的躺椅周边点了两支蜡烛。
谢惊鸿拿出她自己调制的安神香点燃，又 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铃铛晃了晃。
“霍先生，请你躺上去吧。”
霍岩风看着两人布阵法似的操作，一时间有些疑惑。
但还是依着谢惊鸿的要求，乖乖在躺椅上躺下，闭眼。
耳边铃声轻缓又有节奏的催眠。
谢惊鸿看着霍云霆拿出的照片，那是冷家寨周围的风景，开始缓缓叙述，从蓝天白云到山脚小溪，从寨子到树林，缓缓讲述，引导霍岩风入眠，回忆.......
很快，在安神香的作用下，霍岩风就进入了催眠状态。
但是他脑子里的一切，依旧是模糊的，就像是他这几天做的梦那样，是零碎的，云里雾里的。
谢惊鸿的问题一个个轻缓的问出口，霍岩风的回答却都是含糊的，甚至依旧是他之前一直贬低、嫌弃那段经历的话。
霍云霆在一旁听着，拳头都硬了。
谢惊鸿却是越问越觉得问题严重，饶是她那般顽劣的人，此时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他有所隐瞒，在这种情况下他想隐瞒也未必能抵抗的住被催眠的力量。
完全是因为，他自己也看不清梦境里的一切。
十几分钟过去，霍岩风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上去十分痛苦的样子，但是依旧没能问出什么有效信息。
谢惊鸿转头看了眼认真坐在一旁的霍云霆。
“他之前好像被催眠过，之前的记忆，被抹除了。”
她轻停止发问，轻摇铃铛，将霍岩风从催眠中唤醒了过来。
此时的霍岩风整个人仿佛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后背额头上都冒着汗，看上去非常虚弱。
要是再强行催眠，可能会出问题。
“你从冷家寨回来以后，到底发生过什么？”
霍云霆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躺椅上的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怜悯，更多的是鄙夷。
“当年自诩北城第一公子的霍岩风，竟然连自己的人生都控制不了吗？”他怒极反笑，看着虚弱不堪的霍岩风，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
霍岩风一脸迷茫的看着他，又看了看谢惊鸿。
“我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吗？为什么我觉得大脑还是一团迷雾，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惊鸿耸耸肩，无奈道：“霍先生，你这大半生，可能是被别人操控的半生呢。”
“什么意思？”
霍岩风之前就有所怀疑，如今听了谢惊鸿的话，更是激动不已，掀开身上的薄毯，要站起来。
只可惜身体太过虚弱，又跌了回去。
“她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今天来，不正是心里已经起疑了么？”
霍云霆重新坐了回去，烦躁的捏着手指，发出“叭叭叭”的响声。
霍岩风怔怔看他一眼，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缓缓开口：
“是，我是起了疑心，可是我没有证据。”
“我这段时间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些和记忆不相符的画面，做梦也是，心里的感觉也和以往不同。云霆，惊鸿，我觉得当年我被追杀，另有隐情。”
他微微停顿一下，又郑重看向霍云霆。
“或许当年，我可能是和你母亲真心相爱过的。”
霍岩风此话一出，彻底击中了霍云霆内心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
“啪！”
只听得霍云霆一拳砸在身边桌子上，猩红着眼睛瞪向他。
“你诋毁了她二十年，现在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这件事就是对背负骂名二十多年的他母亲，和他的一种侮辱。
“我.......”
霍岩风还想说什么，但对上霍云霆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终究还是语塞。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因为他根本就不确定 ，脑子里的画面根本就串联不起来。
他有些痛苦的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捶打脑袋。
“我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一个高高在上的顶级财阀，在两个他最瞧不上的晚辈面前，露出了此生最脆弱的一面。
谢惊鸿幽幽叹息一声。
“或者还有别的办法，但是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一定的风险，霍先生，你可愿意一试？”
要是不考虑眼前的人生死和健康，谢惊鸿有的是方法让他想起被抹除的记忆。
可是她也知道，霍云霆要的从来不是暗地里的报复，他要光明正大的、坦坦荡荡的道歉和赎罪。
要是霍岩风死在这里 ，还怎么坦荡？
霍岩风几乎没有片刻犹豫。
“试！”
与其这样糊涂的活着，被梦魇折磨，他更愿意一探究竟。
霍云霆低笑一声，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那我可要上手段咯。”
得到应允，谢惊鸿的笑里多了一些野性，她就喜欢这种刺激的挑战。
“我要配合针灸，进行深度催眠，他要是死在这里，咱们就把他丢到霍家门上去。”她转头笑笑的对霍云霆说。
“比起真相，他死不足惜。”
霍云霆的回答也是毫无感情，冷冰冰眼神看着霍岩风，仿佛他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
霍岩风被这两人的变态对话惊的眉心直突突。
谢惊鸿依然转身拿了针灸包过来，看到霍岩风眼里都是惊恐，仿佛在问：我真的会死在这里。
谢惊鸿又笑了。
“你要是真的这么怕的话，我等下拿捏分寸，顶多让你痴呆，或者偏瘫。”
霍岩风：........
霍岩风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鱼。
完全没有自主的可能性，也分不清谢惊鸿说的话到底那句是真的。
霍云霆闲散的坐在一旁，听谢惊鸿的吩咐，点开了那首曲子。
霍岩风一听到这音乐，眼神里已然有了变化。
“小银针来咯。”
谢惊鸿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施针机器，嘴上说的话更是完全不考虑霍岩风的紧张心情。
银铃一晃，一根银针在他头顶扎了下去。
霍岩风起先还能感觉到疼痛，到了后面，只觉得整个身体像是飘了起来一般，无任何物体托举，悬空失重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但身体又动弹 不得。
很快，他在音乐声和谢惊鸿的问话中，再一次进入了云缭雾绕的梦境。
谢惊鸿这一次没有直接问自己想问的，而是顺着他原有的记忆开始发问。
“你躲避追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长相丑陋，粗鄙不堪的女子，她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救了你，把你带回了家，还强迫你和她结婚生子.........”
起先，霍岩风的大脑是顺着这个方向思考的。
但是很快，躺椅上的人开始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她长的很美，她没有强迫我.......”
第二根银针，第三根银针........
谢惊鸿问的快，银针扎的也很快。
很快，霍岩风的脑袋就被扎成了刺猬。
问答也开始变得顺利起来。
这一次，霍岩风终于拨开云雾，看到了那女子的面容，和之前梦里出现的一样，只是这一次更清晰，更近。
“她长的很漂亮，一双凤眸如春水，气质脱俗，像不谙世事的仙女，她的右耳朵上有一颗痣，她很温柔 ，在我受伤的时候给我换药，喂我吃饭.......”
后面已经不需要谢惊鸿提问，霍岩风完全可以自己阐述梦境里的一切。
霍云霆在一旁听着他的讲述，越听越为自己的母亲感到不值。
为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她倾尽了自己的大好年华等他，最后还郁郁而终，死后都不得安宁，背负了二十多年的骂名。
谢惊鸿轻轻抬手，柔软手掌覆盖住霍云霆青筋暴起的拳头。
躺椅上，霍岩风还在讲述自己梦境里看到的一切。
“那个寨子很美，那里的人都很善良，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他们都对我很好，阿瓷也很好，她是我见过这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
霍岩风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放松起来。
说到后面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幸福的微笑。
在梦境之中，他虽然迷茫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又因为什么受伤，但是身边有温柔美丽的冷瓷相伴，他觉得那样的生活很好。
终于在他的伤痊愈之时，他陪着冷瓷一起上山摘野果时，他忍不住深情和她告白了，他想让冷瓷嫁给他。
不管他是谁，来自哪里，都想要和她长相厮守。
起先冷瓷是拒绝的。
她说：“你现在全无记忆，我不能让你困在这里，等有一天你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还愿意陪我留在这里的话，我们再谈终身也不迟。”
可是那时候的霍岩风，早已经为她动心，在两人坐在山顶看蓝天白云的时候 ，忍不住亲了冷瓷。
他甚至都想起了当时亲她的感觉，还有冷瓷眼里的惊讶和羞涩。
自那天之后，他便每天早上上山采野花，放在冷瓷的门前。
冷瓷在这之前是个完全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在照顾霍岩风的这段时间里 ，也为他的文雅英俊心动。
一段时间下来，两颗年轻的心不断靠近。
终于在霍岩风的软磨硬泡下，冷瓷答应了他的求婚。
他们结婚那天，整个寨子的人都来了。
寨子的组长是他们的证婚人，根据当地的传统习俗，给两人写了婚书，立了字帖。
成婚那日，霍岩风穿着当地的传统服饰，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冷瓷在族人的祝福声中，嫁给了心爱的男人。
那一夜整个寨子载歌载舞，欢乐的歌声旋律霍岩风此刻也都想起来了。
他最喜欢在陪着冷瓷上山的时候，给她唱那首《相依为命》。
他现在对自己的一切都是空白的，但是刻在脑海里的有些东西还是知道的，比如他的涵养，他的博闻强识，这一切都让冷瓷迷恋。
而他举目无亲，不知自己是谁，冷瓷也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几个月的相处，两人依旧甜蜜恩爱。
直到有一天，寨子里来了一伙人，说要接他回家，还亮出了他所有的身份证件。
当时的霍岩风甚至是拒绝的，他舍不得现在温暖幸福的生活。
是通情达理的冷瓷劝说他先回去。
“人总是要回家的，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你。”
彼时的冷瓷还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怀了霍岩风的孩子。
霍岩风也不是很确定，担心此行会有风险，所以没有带上冷瓷，便跟着那些人回去了。
出了冷家寨，霍岩风见到了前来接应他的秦芝。
那时候的秦芝已经听说了他在冷家寨发生的一切，一听到他和当地的一个女子结婚了，她简直要气疯。
好在，见面后得知霍岩风在躲避追杀的过程中，撞到了头部短暂失忆了。
这倒是让秦芝有了突破口。
她给霍岩风找来了全世界最顶级的心理医生，美其名曰是要帮他恢复记忆，实则趁着这个机会，用催眠术，覆盖掉了他在冷家寨的所有记忆。
不仅如此，还可以引导他，让他相信自己被迫的，有个丑陋无比，粗野不堪的女人甚至还强行要和他成婚。
原本这一切都做的天衣无缝，霍岩风也深信不疑。
直到多年之后，霍云霆的出现。
这打乱了秦芝的计划，也是她之前没想到的。
而此时的霍岩风，已经完全相信了，霍云霆就是他在被迫之下，和一个肮脏不堪的女人所生下的孩子，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这一切。
故事的原貌被还原出来。
霍云霆已经听的眼泛泪花，猩红的眸子里不知道是恨意还是对他母亲的心疼。
躺椅上的霍岩风也是眼泪打湿了靠背。
“阿瓷，阿瓷，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阿瓷.......”
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霍岩风，声音哽咽的不断重复着对冷瓷的歉意。
他梦境中最后的画面，是冷瓷站在寨子口挥手和她道别的样子。
她看上去像风一样温柔，眼里还是带着对他回归的期许。
可是谁能想到，他这一走就是二十五年。
这二十五年里，自打他记忆错乱之后，没有一天不是在恨她的。
谢惊鸿轻轻摸了摸霍云霆的脸。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霍云霆这才从悲恸中回过神来，有些无助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乖，不哭。”
谢惊鸿浅浅一笑，吻了吻他眼角滑落的泪滴。
真是一个破碎的惹人心疼的男人。
“那我就让他醒来咯。”
谢惊鸿像个温柔的大姐姐，挠了挠她“破碎小狗”的下巴，轻柔道。
霍云霆点头，擦去眼泪。
势必不能让霍岩风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
谢惊鸿转身，一根根拔掉扎在霍岩风头上的银针。
然后摇晃着领导，声音轻缓的引导他醒来。
几分钟后，霍岩风苏醒过来。
他哭红了的眼睛怔怔盯着天花板，真实的心痛感袭来，他虚弱又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开始放声痛哭起来。
痛失所爱，多久都是痛的。
他这一次，比任何一次记忆浅回都要痛苦。
整个医馆里，都是他苍凉而又撕心裂肺的哭声。
谢惊鸿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
很难想象，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也能哭成这个样子。
得知真相的霍云霆，依旧心痛。
这心痛，并未因霍岩风的痛苦而减缓，反而更增添了一些嘲讽意味。
现在痛哭，有什么用呢？
他的母亲回不来了。
他和母亲备受骂名和羞辱的那些年华不来了。
一切，都仿佛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