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镇的中心大街上,一盏纸灯悠悠飞起,就在半空盘悬着,缓缓飘动。
仔细看去,那纸灯却是垂着条绳子,绳子的一头就在巡逻的武夫手里。
两名武夫沿着大街巡逻,腰间还挂着面小铜锣,遇到危险就可敲锣为号,四面报警。
小福宝此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镇子南边。
走过白家河,绕过柳家沟,前面便出现了几座民宅。
这几家都是带着小院的宅子,最东头那家青砖红瓦,大门上的门环都是黄铜铸成,连门前都铺了琉璃地砖,十分气派。
而翠芝儿的屋子,却是这一排的第三家,泥墙灰瓦,屋顶有些地方瓦片都没了,铺着一层黄草。那两扇还算厚实的木门上,只有干瘦的铁环。门前更是一片泥坑,因为天寒地冷,早已冻成了一坨。
小福宝哈了口白气,摸摸大黄,悄然来到了门前。
黑夜中,只有东边的红瓦房里点着灯笼,依稀还传来一阵饮酒欢笑声。
而其他屋子全都是死寂一片。
小福宝先唤了小世界里的李文才准备着,这才轻轻敲了敲铁环。
屋内毫无动静。
小福宝敲的更大声了,里面便传来簌簌的声音,然后一个女子的叫骂声忽然响起。
“唉吆喂,你们这群狗日的,大半夜的敲寡妇门?不怕天上一个雷劈碎了你们。老娘一个人守着这家,你们也来欺负?都给我听清楚了,老娘不怕你们这群龟儿子养的,信不信我喊几声出去,让四方街邻出来评评这个理儿。”
小福宝浑身都僵住了。
小世界里,李文才急忙道:“主人,这就是翠芝儿,她是个乡野泼妇,您老人家千万别放在心上,人还是个好人……”
小福宝却知道自己孟浪了,大半夜的敲一个寡妇的门,还不如直接翻墙进去。
“主人,您喊一声她乳名就行了。”李文才赶紧道。
小福宝就尝试着喊了一声:“豆娘?”
院内的叫骂声戛然而止,脚步声响起,就在厚厚的木门后停下,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到底是谁?”
豆娘这乳名,除了死去的男人,就只有李文才那死鬼知道了。
“我是李文才的侄儿,叫李福宝,是来投靠婶婶的。”
“哼,李文才那死鬼什么时候有个侄儿了?你甭想哄骗老娘。”
“婶婶,我是临清县三姑家的儿,真的是文才叔的亲侄。”
那李文才确实有个妹子,只不过那妹子嫁到临清县没多久就病死了,压根没有什么儿子。
但木门却是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翠芝儿隔着门看到一身道袍的小福宝,顿时脸色大变,砰的一声门又关死了。
她低低的咒骂着:“李文才你个死鬼,竟然把清虚观的贼道士给招过来了,这不是要我的命么,这要是被官爷看到……”
还在骂着,隔着木门缝隙,一股儿香味传来。
是猪肉和鱼肉的香味!
翠芝儿咕嘟咽了口唾沫。
外面,小福宝低声笑道:“婶婶,文才叔托我带来不少吃的,还有点钱。”
这一句话就点出了李文才和翠芝的情人关系。
也让翠芝愈发相信了福宝的身份。
她脸上发热:李文才那死鬼,竟然把这样的事都告诉了他侄儿。
外面小福宝又呼唤了一声。
门后的翠芝犹豫了一下,然后唰的一声开门,一把将小福宝扯了进去。大黄狗悄没声息的跟着窜进了门。
那翠芝随后探出头,紧张的打量四周。
月色下,只有一片死寂。
唰!
门轻轻关上,然后紧了紧,又用一根大门栓顶住了。
翠芝这才转身,却被大黄吓了一跳。
村里的狗儿早就被吃光了,家家户户别说看门的狗,就是树上的喜鹊,屋顶的燕子,都被捉了一空。
看着大黄狗,翠芝不能置信。
“这李福宝带着条肥嘟嘟的肉狗,竟然没被人捉走吃掉?”
“婶婶?”小福宝喊了一声。
翠芝惊的连连摆手,然后引着小福宝进了里屋。
一盏青铜老灯点起,带着松木的香味儿,用的是松脂油。
借着灯光,小福宝终于看清了翠芝的模样。
这女子年约三十,容貌倒也清秀,只如今眼角已有了鱼尾纹,一张瓜子脸,面带菜色,显然是许久没吃饱了。
她肌肤略微有些发黄发干,嘴角有颗黑痣,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妩媚。
再看身上,翠芝穿的是一身常见的粗布衣裳,袖口和裙摆都泛着淡淡的白色,是经年累月洗涤浸染的颜色。腰间还系着一条素色布带,上面绣着几朵淡雅的小花,脚上是一双布鞋,鞋面已经有些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小福宝便觉得,这个翠芝虽是村妇,但绝不是泼妇,刚才那阵粗鲁的叫骂,定然是平日里很多无赖光棍常来骚扰,惹得她动了真怒。
翠芝慢慢退了几步,想了想,将屋门关上了。
小福宝便将手里的猪腿肉放在了一旁木桌上,那翠芝就忍不住迫近几步,盯着骨头和肉。
她看的很仔细。
小福宝明白了什么,低声道:“婶婶,这是猪腿,绝对不是人肉。”
翠芝又吞着口水,却嘶哑道:“外面……那种肉,不是都叫‘二脚羊’么?”
她连“人肉”两个字都不愿说出来。
小福宝推了推猪腿肉,又摸出鱼肉。
翠芝一边看着小福宝,一边伸手扯下块肉条,却是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慢慢的塞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一口肉,她不知嚼了多久,最后才不舍的咽了下去。
呼出一口气,翠芝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又撕开一条肉塞入嘴里。
她依旧吃的很慢。
小福宝便将东西一样样的拿出来。
米面,干果,香油,蜡烛……
翠芝放下手里肉条,脸色却是越来越白。
她抓过一块抹布,飞快擦干净手,然后盯着那些米面干果,声音颤抖的更加厉害:“要命了,这些,这些不是供奉给佛爷的东西么?李福宝,你,你从哪儿弄来的?”
“婶婶别怕,这些都是我在镇子口捡到的。”
“镇子口?”翠芝满脸怀疑。
小福宝就道:“是啊,镇子口没见到人,就看到个口袋,我就顺手拎来了。这里有点钱,是文才叔托我带来的。”
他说着,便拿出那两串青色铜钱,还有几枚大雍银宝。
翠芝扫了一眼这些钱,脸色木然:“如今有钱也买不到吃的,镇上十字大街的鬼市里也不收钱了,只能以物换物。”
说着又忍不住叹息:“要是早点有这么多钱就好了,还可以带着逃到南边去,至少离开临清县,这钱就有用了。可如今啊,县里大老爷们发了告示,谁不能离开镇子……这通往临清县的道上都设了关卡,见到人就抓,若是没有路引,当场就定你个流民罪,在路边就给砍了脑袋。”
小福宝听着也是黯然。
临清县的官老爷这条政令早就听过,而百姓们谁愿意离开故土四处逃亡呢?还不是被逼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觉得,临清县这场大乱,妖怪固然是可恨,但更可恶的,还是那些达官贵人!
“福宝儿,婶婶问你……”翠芝此时已改了口,眼神却闪动着:“你是出家的道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