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会在彼此转身、留下背影的时候,才会以一种关心、体谅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又生怕这样的做法过于女性化,所以时刻提醒自己抑制情绪的滋生。
北方的环境大抵如此,比起语言,他们更擅长不作声的行动。
所以,像是现在为老崔准备好他生前爱吃的一切饭菜酒水,是6年来陈寅牢记在心的雷打不动。
他应18岁,在北方,人们会说他是毛岁20,因为他是3月生的,生日大,虚岁也就大。他已经可以随意抽烟、喝酒,即便尚且年轻的他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什么话语权。
就像是老崔,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劳作,命运给他们什么,他们就接受什么。
而陈寅身为死者家属,在强大的资本面前,他的发声,如同是沉默的海啸。
这一刻,他仍旧是沉默地注视着老崔的遗照,他已经第5次拿起手里的酒盅,这一次,又自己倒满了。
直到傍晚7点,门口传来推门铁门的声响,班泯跑了进来。
大概是多日没有见面,在看见陈寅的那一刻,班泯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喜悦,可餐桌上的气氛令班泯的笑容几乎瞬间褪去,他顺着陈寅的视线看向灵位前头,发现摆满了饭菜,还有一个纸杯蛋糕。
“师父的生日。”陈寅邀请班泯说:“过来陪我坐坐吧。”
班泯的表情有点尴尬,觉得自己两手空空很难堪,但他的确不记得今天的日子了,索性陈寅不会计较这些,他就默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
4.
老崔从22学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长钢企业里做财会。
他学历高,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全日制大学本科生,还是学会计专业的。他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博得生存的一席之地,但他作为工人的受一辈子穷苦的父母希望他能回到县城光宗耀祖,说白了,也是想要他反哺。
于是他选择了分配,回到老家,做一名朝六晚八的钢厂里的会计,过着县城普通人会艳羡的体面工作,实际上,却是冷暖自知的清贫。
他的学生时代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画面,普通的个头,普通的长相,普通的性格,除了高考时是全市的理科状元,那是他人生唯一的高光时刻。
其余的人生,都是活在曾经的光环之下,就连妻子选择嫁给他,也是因为“你可是曾经的理科状元啊”。
他结婚很早,23岁,结婚当年妻子就怀孕了,他总算能给父母一个交代。可惜生的是女儿,重男轻女的父母不满意了好一阵子。最后是妻子以闹离婚来作威胁,此事才告一段落。
那时候的二胎政策还没开放,可后来想想,就算赶上好政策,他也生不起,更养不起。
女儿身体不算好,总是闹毛病,几乎花尽了家里的积蓄。岳父岳母总嫌弃他是个书呆子,明明做着会计那么好的工作,却始终赚不到钱,只能靠微薄的工资度日。
妻子倒是温柔贤惠的,谅解他的内向与不善言辞,哪怕他总是扮演着单位软柿子的角色。
所以,对于老崔的死,大家也只是会摇头晃脑地评判一句“他太软弱了”。
40几岁的中年男子,失去妻子,失去女儿,老人也不在世,只有一个养子,这样的人即便是死了,也没人会追查下去。
更何况,在许多文件的混搅下,身为养子的陈寅也的确签署了长钢企业拿给他的那一份“放弃赔偿协议”。
他当时还小,只有12岁而已,根本不知道摆在面前的文件到底是什么,且当时老崔才死去3个星期,他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也就没有去怀疑坐在面前的那对夫妻。
他们看着是那样亲和、面善,谁会去怀疑他们真实的目的呢?
哪怕在事情过去了很久之后,在陈寅14岁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甚至去寻找起老崔曾经的同事——会计助理,何秘书。
厂里的人都叫她小何,打从老崔做会计开始,她就一直是老崔的助理。
5.
小何全名叫做何想南。
她这个人,一直都不太顺。
她有两个姐姐,在那个时候,超生是犯法的,所以她的两个姐姐都没有上户口,就连她,也是到了十八岁才不得不赶快办了个假户口。而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呢,从名字就能知道了,她爸想要个男孩。
何来南,何如南,何想南,可惜生到最后,已经养不起了,终究还是没有圆她父亲的心愿。以至于她爸年过七旬了,也还是会整天唉声叹气地对她大姐说上一句:“要是你是个男孩就好了,哪里还用生你那两个妹子?”
女孩在她的那个家庭里,真是显得多余。
她的父母根本不懂得日复一日的,维持着爱与关心,更不可能亲手下厨再把屋里打扫整洁,因为他们是务工人员,他们要拼命打工赚钱来维持整个家庭的运转,所以从小时候开始,小何就希望自己赶快长大嫁人,她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想要好好地经营自己的家。
她在22岁那年就火急火燎地结婚了,原因也很简单,怀孕了,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完成了婚礼,简单的酒席,稚嫩的新婚夫妻,但是却是小何梦寐以求的生活。
也是她全家人艳羡的生活。
她的姐姐们十分羡慕她,因为出身低,都是底层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要仰着头向上去看的。所以,在她们看来,嫁给长钢企业工人的何想南根本不必亲自打理家事,可以雇人来做啊,而且生了孩子可以花钱找人来哄啊,就应该要享享福,过上太太的生活才对。
“那怎么可能呢。”她有时会这样对丈夫抱怨,“上哪来那么多钱雇人做事啊,工人赚的那么点薪水,哪够那么大手大脚地生活。”
她认真地说,丈夫也不理她,只是嗤笑一声。
她丈夫瞧不起她这件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她早就心知肚明。但她还是努力地照料着这个家,尽心维持家庭。
嫁鸡随鸡,是她的信念,丈夫赚多少钱,她就操持怎样的家庭,她很爱这个长得人高马大的男人,有些粗野,笑起来很纯真,三句不离脏话,痴迷的热爱打球,他是个有额尔蒙的年轻男人,小何知道,很多女孩在年轻时会迷恋这种男人,当然,之所以说是女孩,是因为这种男人只有在年轻时才吃香。
一旦过了25岁,现实的女人们就不会把想法都放在荷尔蒙上。可惜小何遇见丈夫的时候只有20岁,她抵挡不过这种荷尔蒙的原始冲动。
其实直到生完第一个小孩之前,他们两个人还是很恩爱的。因为是同事,一个在厂里做工,一个给会计做助理,彼此之间有不少共同语言。上班的早晨,他们会一起出门,相互挽着,在旁人眼中,是一对感情要好的小夫妻。
但是丈夫不是个浪漫的人,在重要的日子里,他并不会送花束或是礼物。
他也不喜欢女人浓妆艳抹,并不在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或是打扮成什么样,他是个想法直白的人,更喜欢她什么也不穿,在孕期进入安全时期后,他就已经很明显地不再按捺他的躁动。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丈夫,甚至很少会关心她怀孕后的不易。
直到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小何才开始渐渐地发觉自己其实是孤立无援的。
而丈夫也因她生产后身材走样而对她产生了厌倦的心态,他开始偷腥。
发现这些的小何很苦恼,她又要面子,不想让家人知道,而老崔作为她的上司一直都是有着可靠、老实的刻板印象,小何只能和他倾诉这些。
一来二去,小何与老崔之间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所以,根据小何的口供,她说的是:“我那时也还年轻,他又失去妻子多年,想来也一定很寂寞。所以我们两个很快就私下约会,我的这段婚外情一交往就维持了3年。”
然而,事实却是,小何的婚外情进行到第3年的时候,她的女儿在一场意外中身亡,她的丈夫将错误归结到她身上,并以实名举报信投去纪|委,控诉小何与老崔贪|污公款。
6.
一旦立场不同,正义也会露出獠牙。
而代表正义的那一方,永远都是手持利剑四方围攻,哪怕被打压者只是试图来解释自己被冤枉的不甘——
“我和何想南是在2000年底相识的,2001年10月份我们结婚,2002年1月女儿出生。从孩子出生以来,我和我母亲两个人尽心尽力地照顾女儿。白天是我母亲负责,因为我和妻子早上8点要出门上班。但7点下班之后,我开车回到家就会接替母亲来尽我作为父亲的责任。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会让女儿健康、快乐、平安地长大,我不会把我自己的压力带给她,我会和她妈妈一起守护她长大。我也做到了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她,时间、精力和物质,但凡我有的,我对我的女儿毫不吝啬,哪怕是有一天要我来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正义的一方却在这时吹响了号角,被告席的律师立刻发表了质问:“原告王先生,您刚才说在您妻子和您都要工作,那请问您妻子与您的下班时间一致吗?”
“不一致。”原告律师接话道:“我的当事人王先生下班要比被告何女士晚2个小时,但据原告母亲所说,被告何女士已经长达3年时间都没有准时下班过,她回家的时间均在6:40左右,只比原告早20分钟。这说明什么?她的确是在进行婚外恋,因为有证据能够证明,她的上司会计崔先生和她的下班时间一致。”
被告律师却说:“我方从未与何小姐有过工作关系之外的交集,这是污蔑。”
原告律师则道:“我有证据能够表明崔先生与何女士在何女士的婚姻期间就已建立了关系,并且是性|关|系。”
当时,坐在被告席上的老崔一惊,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
原告律师向法官点了点头,法官允许证人入庭。
走进来的人是长钢企业的女工,她站在庭审之中,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掷地有声道:“我能证明崔会计与小何之间关系异常,这里是照片和短信聊天的记录。”她将一个信封交给原告律师,原告律师从信封中取出所有证据,一份送到法官面前,另一份给了被告律师。
看见那些铁证如山的痕迹,老崔有些蒙了,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喊着“这是陷害,这不是真的”,法官训斥着“肃静”,当时出席了庭审会的老班也铁青着脸,表情极为凝重。
那女工更是义正言辞地说道:“小何亲口和我说过崔会计贪污公款的事实,关于这件事我也有证据。而且,他们两个不仅消费公款,还在她女儿出车祸当天去邻市逛商场、开房间,这些都有记录!”她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咒骂起老崔:“真是想不到啊,崔会计,你平日里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竟背后做一些不要脸的勾当,我们真是看错你了!”
被告律师立即起身道:“法官大人,原告证人有对我方当事人进行人身攻击的嫌疑。”
法官点头:“原告证人,请注意你的措辞。”
没成想小何丈夫也在这时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他的老母想要阻止他,却被他甩开了手,“这件事我最了解!”
他愤怒指着老崔和小何咬牙切齿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为了自己的龌龊之事,把我女儿一个人留在车上!你们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小何像是被这话语刺痛,她眼神慌了慌,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然而老崔却脸色发白地站起来,他气急败坏地辩驳道:“你血口喷人!我和你老婆根本毫无关系,你……你根本就是诬赖!你栽赃!”
法官头疼地敲着桌子:“肃静!都肃静!”最后不得不决定:“休庭1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