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肃州到凉州这一线,他尝试着联系过雁影卫。他不敢联系他不熟的暗线,怕那些暗线也出现了叛变,可那些他绝对信任的雁影卫暗线全部杳无音信。
孟长峥能帮着北戎在祁连腹地设下这么大的埋伏,也从侧面证明西北一带的雁影卫是彻底废掉了。
他不知是雁影卫中出了叛徒,还是他们全死了……
每日每夜地逃命,让梁襄抽不出时间问柳定其中细节。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柳定掌握着一条景明月才知道的雁影卫渠道。
“皇昭司和皇缉司都有自己的暗网。陛下虽然下令裁撤皇昭司和皇缉司,但小九和陛下都觉得这些暗线就此废掉着实可惜,尤其暗网中人并非全是宦官,无涉前朝后廷权力之争,遂将一部分并非宦籍的暗线划归至金锦卫之下。”
凉州的月色透过窗棂打在柳定的身上,寒光笼罩着他被血色染尽的铁衣:“我曾在皇昭司待了数年,又是皇缉司的督主,这些暗线我勉强能联系上。但这些暗线起初都是奉皇命用来暗中监察边将的,经过了大量的人员调动后,最近才全部改组为监察北戎动向。孟长峥藏的太深,他们也没能及时发现祁连腹地和肃、甘两州的异样。”
原来是金锦卫的暗线,和雁影卫没有半分关系……梁襄心中最后抱有的一丝侥幸希望彻底地破灭了。
“已经足够了,至少你帮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捡回来了。”
梁襄疲惫地躺在如同结了霜雪一般的地上,砖石的凉意随着他的回忆一点点沁入骨髓。
他把和孟长峥认识以来的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那些记忆都像个虚假又荒诞的笑话。
孟长峥和景明月是截然不同的人,印象里的孟长峥成熟可靠,顾全大局,带着让人如沐春风一般的温暖,是整个衡阳山都非常信任的大师兄。从十几岁并肩参与成康平叛,到二十几岁随景明月入仕,镇压作乱的节度使,孟长峥都是他最信任的兄弟。
可是这个他最信任的人,在他们即将建功立业的时候,竟然站在了北戎那边,笑着在背后用力地给了他们所有人一刀。
这一刀直直地捅向了心脏。
他是活着逃出来了,可那些葬身祁连山的兄弟们呢?梁襄痛苦地捂住了脸。
无颜回长安,无颜见父老……
柳定勉强地撑起已经透支了的身体,对一旁的卫云道:“凉州到底还有多少守军可用?”
听完柳定的问话,卫云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包括你们的人,只有五千……凉州城本有七千守军,可是攻下甘州和肃州之后,孟长峥就以前线需要大坤兵卒镇守为由,调走了四千人……”
“那粮草呢?还够支持几天?”
“虽然你传信给我非常的及时,我揪出了城中的细作。但那些细作实在是过于狡诈,他们拼死烧掉了城中大半的粮草。凉州城本是仓廪充实,孟长峥调走了大半粮草,又烧掉了大半粮草,如今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十天。”卫云说着说着便不忍再说下去了。
北戎先前和大坤只是你来我往的试探,孟长峥叛变后,北戎至少会派出十五万大军压境。哪怕凉州因为卫氏世代经营而城防坚固,也抵挡不住气势汹汹的万千精兵。
“凉州城迟早会破,我布下的千机丝拦不住北戎太久。梁襄,你带上李铁马,卫将军,你携带凉州老幼妇孺都先往鄯州和兰州的方向撤,沿途警示各州,速做防备!不论北戎如何挑衅,都必须坚守不出!但不可自乱阵脚,徒生恐慌,一定要稳住城中军民,耐心等待朝廷援兵!”
“为什么不让鄯州和兰州前来支援?”
“没用的。朝廷的援兵不到,鄯州和兰州的援兵都是杯水车薪,前来支援不过是来送死。保存兵力坚守不出,才能为朝廷争取更多的时间。”
梁襄猛得打了一个激灵,他大概猜到柳定要做什么了。
凉州根本守不了多久,但守不住也得守,凉州是大坤西北的门户,哪怕是弃子也得坚守到最后一刻。舍掉凉州后,接下来的沿途各州都是能扛一天是一天,扛到等来朝廷的援兵为止。
柳定让他先走,那就是要自己留下来镇守凉州。
“那你怎么办?”
“凉州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行!”梁襄拒绝了柳定的提议,“你带李铁马回去,我留下来镇守凉州!孟长峥想夺取大坤的城池,必须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梁将军不可!”柳定严肃地对梁襄说道,“我现在不过是区区百夫长,还因先前的身份,多招非议。我还没有足够的资格和威望能够率领军民撤退,号令沿途各州!孟长峥叛变此事事关重大,若经我之口说出,天下大半人都不会信。而你不一样!论军衔你仅次于孟长峥,且出身衡阳,唯有你向众人陈明前后因果,才有信服之力!所以只能你率众撤退,由我镇守凉州!”
柳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有理有据,梁襄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从目前严峻的形势来看,的确必须这么做。
可是他更清楚,柳定如此安排下他走的是一条生路,柳定踏上的却是一条必死之途。
“柳将军说的在理,孟长峥叛变,必须得经你们衡阳自己人之口说出。一来让天下人信服,二来也让天子相信,孟长峥只是个防不胜防的例外,衡阳其他人都还是忠于大坤,忠于朝廷的。”
卫云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令牌,递给梁襄:“梁将军,大坤开国以来,卫氏便历代镇守凉州,生于凉州死于凉州,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断不能辱没了卫氏为名将卫青之后的声名!凉州百姓见此令如见我本人,你带着我的这块令牌,率领城中百姓速速离开吧!”
柳定和卫云说的每句话都在往梁襄的心上扎刀。梁襄是个宁愿血染沙场也不做逃兵的人,更何况胸腹中还憋着对孟长峥的一股恨。可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做他最憎恶的逃兵。
李铁马还在昏迷不醒,能让天下人相信孟长峥是真的叛变了,还要相信衡阳依旧忠于大坤的,或许只有他梁襄了。
梁襄整个人都在抖,他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不怕死,他最怕的是眼睁睁看着战友赴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快点收拾东西吧,别耽搁了。”柳定催促梁襄快些出发。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镇北军死里逃生的两千兵卒还没喘过一口气,就有一千五百人要护送城中百姓向东撤离,剩下的五百人和凉州守军一起镇守这座注定会破的孤城。
柳定和卫云一起,把城中百姓带不走的铁器和农具全部收集起来,连夜改造成相对趁手的兵器。哪怕是要鏖兵,也得鏖到最后一刻。
柳定护送梁襄等人出城,临别之际,柳定对梁襄道:“帮我和她带一句话——我这一生,对不起她,是我又食言了。如果有来生,我还她一个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柳定。”
凉州城将落未落的月色洒在柳定,光辉圣洁。他满面尘灰,眼底泛着遗憾不甘的泪,却抱着必死的孤勇与决心。
“你果然和掌院说的一样,什么错处都爱往自己身上揽。你有什么错?从头到尾该死的只有孟长峥。”梁襄回绝了柳定替他带话的请求,“我不会替你带话的,要说你自己同她说,一定要活着……爬也要……爬回长安……”
梁襄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明知这是一个必死的结局,梁襄还是希望柳定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努努力,有机会,哪怕是爬,我也要爬回长安去见她……”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梁襄忍着泪,掉转马头,带领凉州百姓一路向东。
而柳定,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向西回到凉州城头,纵目向西边远眺,擦着手中的枪。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明明已经打到了玉门关下,却又最终功亏一篑……
年少时总做过成为龙城飞将的梦,不教胡马度阴山。如此,即便是万里长征人未还,也称得上一句没有遗憾。
如今,就算是做不了龙城飞将,好歹也能做一回张巡许远。
他们年少时曾一起读过韩文公的《张中丞传后叙》,她对张巡许远死守一城的报国之忠赞叹不绝,但对张巡取城中老弱妇孺之血肉以养军卒的作法极为不认同。
如今城中老弱妇孺皆已送走,皆下来该做的就是守一城,扞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哪怕城破固不可免,也要沮遏其势,为大坤、为她争取更多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