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天气已然颇为寒冷。深州与冀州交界之处,一座小镇边缘也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此地位于衡水支流交接点处,因为水流冲刷作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码头,便唤作码头镇。
码头镇的地理位置并不好,虽然毗邻衡水,不过此地水脉并不充沛,只能走小船,走不得大船。
因此无法靠着码头来转运货物,只能供一些渔家休息之用,所以素来清贫。
不过在码头对面,却有一座天然的小山,小山中央缺了一个口子,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巨兽给咬过一样,却是由一座小山变成了相邻的两座山。
便被唤作豁口山、饿口山。当然,粗俗点的也有人称之为二奶山,毕竟那豁口边缘的两个山头看起来,的确带着点儿那个意思。
码头镇历来清贫,不过有山有水的。镇民们在种地之余要么下河打鱼,要么上山采药,总归也能多一分活路,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这年头,只要老百姓能吃的饱肚子,其实对于其他的生活条件并没有多少额外的要求。
这一日傍晚,老都双手撑着自家的小船靠了岸,拎起沉甸甸的鱼篓子,便轻车熟路的走向码头镇边缘的一座酒家,没走正门,而是从侧门走了进去。
“今儿渔获不错啊。”
酒家掌柜的姓周,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年轻男子,有着一手烧酒的好手艺。见到老都过来,便笑道:“老爷子要不换点粮食?”
“换啥粮食,俺也做不得饭。给俺整一盆鱼汤,几个馍馍,一壶酒,剩下的看着弄点小菜就行。”
“那成,您先喝点儿热酒歇歇脚。今儿店里来了一伙子人,有点忙,晚点再招待您。”
周掌柜的笑着将鱼篓里的好几条斤把重的鱼倒入桶里,看了一眼,顿时乐了,
“好家伙,还有一条黄鳞鱼,看来今儿好歹得给您整一份酱肘子才成。”
“中!”老都也不废话,连连点头,便走到厨间一个黑乎乎的凳子上,拎着一瓮米酒就喝了起来。
老都不是本地人,也说不清是从哪过来的。只知道他似乎是个老兵。
毕竟前几年乱世的时候,河北大地被金兵糟蹋的几乎成了白地。后来局面渐渐安稳下来,哪儿来的都有,这种没名堂的人多了去了。
老都身手不错,又没有家室,孑然一身,不过为人却很讲究。
每天出去打一次鱼,要么就去山上捕一次猎。带回来的渔获或者猎物便带到周家酒肆里,也不要其他,换一顿饭就成。
他身手不错,不管是捕鱼还是打猎,从来都没走空过。每次回来都能带着点鲜货。
周家酒肆也需要一些鲜货,因此便默契的承认了这种交易方式。
老都带回来的东西要是好了,就给他整一顿好酒好菜。带回来的东西差点儿,也好歹让他吃个饱。双方也没去计较到底该算多少钱。
镇子里有人眼馋老都的捕猎水平,毕竟这老家伙虽然每次带回来的鲜货都不多,但是每次都有,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镇子里再好的猎人,也不敢说每天都能有收获的。往往打不到猎物或者捕不到鱼,只能挖点儿野菜。
不过有人好酒好菜的招待他想学几手,他也不理会。
还有人想给他介绍个婆娘成个家,结果他就吹嘘自己曾经弄了一个很烈的金国娘们儿,然后伤了身子,所以也不找女人,免得害了人家。
不行就不行,还吹嘘自己弄过金国女人,时间一长,镇民对他也就没兴趣了。老都每天也怡然自得,享受着自己的平静日子。
……
忙活了一会儿,出去买菜的周家娘子推着一个小车走了过来。老都帮忙将一些青菜肉蛋之类的搬到厨房里,就把凳子挪到了侧门门口,好不耽误夫妻俩做饭。
“今天来的那些客人可都给钱了?点了那么多,要是不愿意给钱,咱家店可就亏大了。”
周家娘子往水桶里看了一眼,见到今天的渔获不少,便取出一盘腌渍茴香豆递给老都,向着丈夫问了起来。
这是个很现实的女人,老都送的鲜货多了,就多给他一盘茴香豆或者花生米。送的鲜货少了就没有,老都也不在意。
“客人还没吃饭哪能就要钱的?”周掌柜无奈的笑了笑。
“你不懂,这伙子人虽然都穿着粗夹袄,但是有几个气度非凡,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官老爷或者贵人……那些人吃饭都是不给钱的!”
“真要是贵人,那不给钱就不给钱了吧。开个小店总归是有赚有亏的,有时候亏一顿,也不是什么坏事。”周掌柜看着年轻,为人却很老成。
这句话甚至于让门外的老都(du)都(dou)忍不住默默点了个赞。
不过周家娘子是个泼辣的,倒是心里不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是这伙子人真吃了饭不给钱,她好歹要去衙门告一次。
她可是有眼光的,这次来店里吃饭的二十来个人坐了三张桌子。虽然大部分都是粗鲁汉子,但是有几个委实看着贵气。
其他的不说,有几个人脖子里都没一点泥渍的。
这种人穿着和旁人一样的粗布夹袄,说不定就是什么贵人伪装身份要去做坏事。要是不给钱,她去衙门一报,总归给他们惹点麻烦。
经历过乱世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
等到一盘盘菜肴上桌,已然逃了好一阵子,终于在码头镇胜利“会师”的士卒们终于能吃上一顿热乎饭,自然是急不可耐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而在酒肆最里间的一间桌子上,大宋太上道君皇帝赵佶、御史台监察御史罗汝楫、鸿胪寺右司郎中万俟卨、前大楚殿前步军司指挥使刘宴团团围坐,却一时间沉默不言。
这种气氛倒是惹得旁边的几名随从也不敢下筷子了……领导不动弹,当手下的哪里敢开吃?
当然,几人之中最为惊讶的绝对是万俟卨……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家夫人让他过来见见“生意伙伴”,居然会见到这么一伙子人。
他曾做过枢密院编修官,皇帝不一定记得他这种小角色,但是他可绝对是认识这位太上道君皇帝的!
不过眼见着这位官家身穿一身粗布夹袄,装束与旁人无异,万俟卨想要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才行。
毕竟此情此景,再考虑到朝廷对于这位太上皇的微妙态度,令他委实难挨。
不过这几名官员不说话,座中的一名微胖男子却笑道:“却不知哪个是赵八爷?”
且说这次罗汝楫、万俟卨两位朝廷正经官员能够与刘宴带着的赵佶“会师”,是有中人来做介绍的。
此时此刻,万俟卨也忍不住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位中人。在王氏口中,这是一个来自燕云之地的“生意伙伴”。
不管怎么说,对方能联系到这个份上,只能说的确有手段。而自家夫人也不愧是宰相族人,这生意也不知道究竟做到何等份上了,连这事儿都能掺和进来了?
“我家老爷久经车马,先吃饭吧。”刘宴右手还扎着绷带,此时眼见着气氛略有些沉闷,便举杯道,
“无论如何,此番多谢刘三哥辛苦。”
“好说,好说。”这刘三哥是刘宴的本家族人,毕竟这年头不管是辽东汉人、燕云汉人还是中原汉人,来自一家的太多了。
世家大族布局天下,族人撒遍四方。到了陌生的地方只要能找到本家族人互相照应着,做什么都会方便很多。
“诸位辛苦。”此时赵佶竟然也举杯,示意一圈,尤其是看了万俟卨一眼,“元忠也辛苦,千里迢迢而来,委实不易。”
万俟卨怔了一下,刹那间,几乎热泪盈眶!
他当年只是跟着枢密院侍郎徐秉哲觐见过一次这位道君皇帝,在徐秉哲奏对的时候甚至于是没资格插话的那种,没想到这位皇帝居然还记得他!
甚至于还记得他的字!
这一刻,万俟卨委实感觉,道君皇帝的恩情还不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