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万籁俱寂。
何蛟自角落中缓缓睁眼。
这一次修炼效果不太好,她内心总是不安定,嘴上的泡又肿痛,导致她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神思。
茅屋中被何不染放了一只博山炉,内中燃着不知名的香,让屋子里的空气变得甜而暖和。
何不染赤足踩在地上,白发披散,长眉俊目,就坐在床沿。
见她结束了两个时辰的修炼,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吧。”
何蛟一僵,极其别扭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接下来呢?”
何不染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已经生了三日的气,有什么心得?”
何蛟:狗屎心得!被骂还要讲心得体会啊?搞这种形式主义很容易破产的老板!
何不染一伸变花的胳膊:“又来了,收收你的怒火。”
何蛟挥手解除了黑痣,没好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那我提问,你回答。”何不染缓声问道,“你明知一个人刺激你,就是想看你尴尬、窘迫、气愤,为什么还会上当?”
“因为……”答案在嘴边打转,何蛟却无法说出口,最终又换了别的说辞,“你撩拨我骚扰我那么频繁,一次两次也就算了,那么多次我当然心烦啦。”
何不染不置可否:“如果那天晚上,撩拨你的就是个街头醉汉,你早就把他腿打折了吧?”
“是又怎样?”
“那你为什么没有打折我的腿?”
“你修为那么高,我能打折吗?”
“你是因为别人修为高就放弃攻击的人吗?”
“……”何蛟停了一瞬,“那后来……我不是动手了吗?”
“绑手脚,咬嘴唇,掐腰,拧胳膊——你这双手,可是用箭矢洞穿过别人喉咙的,说这些算动手,你自己信吗?”
何蛟把脸扭开,深呼吸了一次:“是,我是恨自己定力不够,被你引诱。”
“那么,你为什么会被我引诱?”
何蛟声音更闷了:“自然是因为你脸好身材好啊。”
“不止。”
何蛟:……咋滴,还想让我多夸两句呗?
可是接下来的话语却出乎她意料:“皮囊美好只是吸引你的敲门砖,如果我心性恶毒,你根本不会在意我的美丑。
“你会被我吸引,是因为我替你包扎,替你挡酒,同意你留下小针,同意不会强迫你,同意不会利用你。你质疑我人品时,我还不高兴——这些都说明,我是在乎你的,我对你是善意的,你心里认可这两点。
“如果我维持着这样的面貌待你,一个月之后,我们生死与共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会生出情愫,再然后,就是你要的水到渠成。”
“……”何蛟仔细想了想,这种假设并非不可能,所以更加迷惑不解,“那你为何非得……”
“非得提前是吗?你手上的伤疤就是答案。”
何蛟终于转头看他:“所以,真的是因为那种原因才愈合的?”
“是。”何不染没有笑,“你能与鬼眼花结契,我自然也有东西依凭。就像山百合与夜来香,各自的芳香能为对方驱逐虫害一般,我们之间,如今也算是互利互惠,所以我不太可能会抛弃你。”
何蛟眉头抽动了一下:“你早就计算好的!”
却旧人,鬼眼花,障区,治愈……这一切环环相扣——他这是要打造一个完美的、与自己全然相配的“自己人”。
“是的,在这一点上,我很恶劣。但是啊,你也一样不坦诚。”
“我怎么不坦诚了?”
“却旧人虽然聪明,但还不至于能编那么生动的故事,你身上藏的秘密也不少啊。”何不染的神情似笑非笑,双手做了个展开的动作,“所以我们俩,在此扯平。”
何蛟不吭声了。
这个复杂危险的世界里,为了活命,谁都要保留俩心眼子,不能轻易交出底牌。
隐瞒是家常便饭,交易是生存手段,她早该知道,她早该习惯。
“话又说回来,你是对那件事提前感到不满。”何不染扯回话题,“为什么?”
这题何蛟能答:“因为太草率了,我还不够信任你。”
“可那晚我佯装要对你动手,你却引颈就戮。因为你知道,但凡我真要动手,你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何蛟皱着眉:“正因你选择不杀,我才将你当作常人,既然是常人,自然有常人交际的标准。”
何不染仰起头,曼声道:“是啊,按照常人的想法,首先会考虑那种事的后果。
“从抚育后代来看,有孩子的话很难办,但我不会给你带来这种忧虑。
“从名声来看,这屋中就我们两人,发生什么也不会传出去,即便传出去,我们俩寂寂无名,这乱世谁会在意我们?
“从伦理来看,双方成年,男未婚女未嫁,更无高堂反对,亲朋阻拦,不存在伤害无辜者的感情。”
何蛟抚摸了一下肿痛的嘴角,默不作声。
……他说得没错。
无非一场露水姻缘,谁都无需负责。
“你现在觉得如何?”
何不染歪过头,继续道:“我们已经有过一次了,你知道亲近我是有利的,我甚至可以把自主权交给你,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四个字咬得重,何蛟眼前似又浮现那晚的细节,包括之后她第一次用异能袭击他的事。
一瞬间热血直冲脑门儿,她咬住了嘴唇:“不行。”
“看着我。”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轻轻地、又不容置疑地扭转了她的视线。
“方姑娘倒在地上时,你就没想过她可能是个骗子,故意将我们骗进障区击杀吗?
“小针手上也有人命,你没想过她可能不会听从你的劝解,甚至将我们二人折磨致死吗?
“为什么到了我这儿,你就不肯多施舍一点怜恤?”
何蛟不知如何解释,心烦意乱地推开他的手:“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何不染语气柔和,“因为我是男人?因为你对我有所求?”
何蛟心头微微一震,眸子飘了一下。
“你连死都不怕,却怕和我过从亲密,为什么?”
何不染蹲下来,双手架在她的膝头,抬头看着她:“一个人只有正视了自己的缺点,才有改正缺点的可能,同样的,只有正视了自己的欲望,才能掌控欲望。”
他紧紧盯着何蛟,仿佛要看到她魂魄中去。
“怒气恰恰是,用来掩藏不可宣之于口的欲望。你的欲望是什么?”
何蛟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回想起自己欲望与破坏掺杂的冲动,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
“撇去我不知道的部分,你是我的菜,我想占有你。
“可同时,我又不想被你控制……
“你可能并不危险,但太虚无缥缈,即便是示好,也让我感到不安。
“我怕我陷入陷阱,我怕我会后悔,如果是那样,我宁愿不要开始……”
但她已经行差踏错,迈出了开始的那一步。
何不染眉梢一挑,脸上重新有了笑意:“那便再试一次,如何?”
他的声音软而微哑,丝丝轻挠耳际。
“直面恐惧之后,你或许会得到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