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奉水，这次是梳头。
凤筠纳闷，他身边可供使唤的人没有八十个也有一百个，怎么就偏偏缺她一个？
她将双龙戏珠的金冠自他头顶摘下，任发丝披散下来，又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梳子，沾了些不知是什么草药或香料调和成的、颇为清香好闻的水，细细地将发丝梳开。
他看着最多不过三十四五，黑发里却已掺了白丝。
凤筠暗想，看来这九五至尊也不是个省心的活计。
她没为别人梳过头，但好歹不算太难，只需留意别把他的头发扯痛就成了。
只是……
她跟面前的男人还没熟到这份上，虽说头发丝是毫无知觉的，但她将他微凉的发丝托在掌中时，那触感总觉得怪别扭的。
期间他一边批阅奏折，偶尔喝一口茶，倒是连头都没顾上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太监来报，说五王爷来了，凤筠手上动作一停。
“是五弟来陪朕下棋了。”皇上回首看她，唇畔带笑，“筠儿别怕，朕这个弟弟虽看着冷冰冰的，可实际上性子随和得很。对了……你之前应该见过他吧？”
她攥着梳子的手略紧了紧。
“见过的。”
“是了，他自小和你弟弟皓书一起开蒙，长大后也形影不离的。想必你们一早便相熟了。”皇上话音顿了顿，“筠儿，你的手在偷懒。”
凤筠将心思重新放回手中的动作上，垂眸道：“不过是有幸见过五王爷几面，并不算相熟。”
两人说话间，已有脚步声自外间传来，由远及近。
当那脚步绕过一道帘帐后，略微停滞了片刻，随后才继续上前，跪地行礼。
“臣弟给皇兄请安。”
这声音凤筠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她刻意没去看他的脸。
没想到，他却主动道：“臣弟竟不知，凤大小姐也在这里。”声音倒是淡淡的，无甚波澜。
凤筠想放下梳子，给他行礼，面前的男人却半回过身子道：“又不是外人，不必在意那些礼节。”又转而对跪在榻前的身影道，“少允，快起来。朕忘了跟你说，筠儿今日也在这。你们既然早就认识，便不必拘束。”
“是。”
段少允起身，目光略过凤筠，不再看她。
皇上伸手指了指桌案：“朕前几日新得了一本棋谱，正好你陪朕试上一试。”
宫女太监立刻抬了棋盘上来，又给段少允上了新泡的茶水。
段少允在他皇兄对面坐下，语气轻快，一如往常：“皇兄，哪有你这样欺负自己弟弟的？上次你说得了一本弈谱残卷，只那几页纸，便已把臣弟杀得片甲不留了。”说着，又品了一口茶，“这是新上贡的黄芽？”
“是甘露。你还敢提上次？你以为朕看不出，你心思压根不在棋局上，于是故意作势输给朕。后来棋都没下完，你便找了个由头跑了。后来林受福失手将棋盘打翻，气得朕三天不想见到他那张脸。”
段少允笑了笑：“那日刑部有急事叫臣弟过去处理，臣弟并非是为了躲那局棋，而是为了给皇兄分忧，这才提前走了。”
“知道了，便算你情有可原吧。今日朕可是拿出了好茶贿赂你，你可得乖乖坐在这，陪朕把这一局棋下完。”
他们两人聊得倒是开心，凤筠心里却烦得很——
本来给皇上梳头，她就觉得怪怪的，如今这尴尬场面竟刚好被段少允撞见了，甚至他就坐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甚至梳子篦过发丝的沙沙声他都能听见。
虽说俩人早就没什么瓜葛了，但是她知道他向来看不起她，今日见到她如此伺候皇上，心里还指不定将她往何处想呢。
更何况，一局棋下下来，少说也要一个时辰。难道真要让她在如此诡异的气氛里摆弄这些头发一两个时辰之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
“筠儿，你手劲再大些……”
“好。”凤筠点头。
“你这急性子，倒是听朕把话说完啊——你手劲再大些，朕不到四十头发便要没了。”
“扑哧……”旁边侍立的几个宫女太监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凤筠忙收了手：“皇上恕罪……”
一片轻松愉快的气氛里，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今日头一回没忍住瞄了对面的段少允一眼。
他认真地看着棋盘，头也未抬，也并没有跟着旁人一起笑。
拿着梳子的手忽地被人握住，凤筠一僵，原来是皇上回身看向了她。
他将梳子自她手中抽出来，搁在一边的小几上。
“罢了罢了，梳头这事还是交给下人去做吧，朕当真是自讨苦吃。”
“那臣女就不打扰皇上和王爷下棋了……”
凤筠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又被生生叫住了。
“慢着。朕还没恕你的罪呢，你急什么？”
凤筠恨得牙痒痒，偏偏只能乖顺地请示：“那如何才能得皇上宽恕？还请皇上示下。”
男人一手托着下巴，手指轻点着颊边，明显是在琢磨坏点子，甚至他那副憋着坏水的表情都不加掩饰。
待他琢磨完了，又伸手将她拉回榻边：“筠儿，你过来，这盘棋你来替朕下。若是赢了，朕便既往不咎。”
凤筠有些慌了：“可是，臣女不善棋艺……”
“你怕什么，五弟自会让着你的。”
他按下她的肩膀，硬是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与段少允面对面。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小小的棋盘，凤筠没忍住，又去看他的脸。他也恰好抬头，今夜两人的目光第一次撞在一起。
依旧是那双如墨点画的眉目，清俊中带着一丝疏离的脸孔，只是似乎比上次相见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见他脸侧的线条愈发深刻，看着倒像是成熟了些许，凤筠还真有点不习惯。
一段时日不见，他是改吃斋念佛了？还是王府舍不得买肉钱？怎么好像自流月居一别，他倒是轻减了不少。
她看他时，他也就看着她，面上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五弟，你倒是表个态啊。你会让着筠儿的，对不对？”身后，皇上催问道。而后又附在凤筠耳边压低声音，“筠儿，有你坐阵，五弟一时心软朕才能有点胜算，不然朕十次有八次都要输给他。等下落子前，朕会给你支招的。”
段少允将视线重新落回棋盘上，淡淡道：“皇兄，臣弟可都听到了。”
“所以你究竟让还是不让？”
段少允用棋子敲了敲桌面：“让。”
皇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