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眠，又浑浑噩噩度过白日，邱朗朗仿如再度失聪，完全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内里更是混沌一片，思考不能。
他百分百肯定，除了裘力的母亲乌云，裘力身上没有丝毫裘家血脉这件事，他是唯一的知情者！
乌云在把孩子送进裘家后就彻底人间蒸发，再没出现过。
裘旺西当时是拿着亲子鉴定书给裘力上的户口，无论是在裘家人的认知里还是法律层面，都不可能有人会质疑这件事。
裘浅山离开时，裘旺西已经去世两年有余，且去世前住了近一年的医院，不太可能重新做过基因鉴定......吧。
邱朗朗思前想后，实在想不通裘力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真相。
但是，现在想来......父亲裘旺西也有可能早就知道......否则不会将财产全部留给裘浅山，而是应该在两个孩子间进行分配......
难道是父亲告诉了裘力？
不，不对！
他回想起自己狼狈逃离的那个夜晚，裘力的表情是那样的震惊、仓惶......很显然，当时的他并不知情。
邱朗朗痛苦地抱着脑袋，只觉得这颗头颅比当初躺在IcU里时还要疼痛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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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初七正式开课，要求住校生初六晚自习前返校。可邱朗朗一天都待不住了，他每看裘力一眼，心里就更慌、更毛躁。
初六一早，他趁裘力洗漱的时间，打包了被褥，收拾好书包。
裘力从卫生间出来，扫见堆在墙边的行李愣了下，而后他沉默着从壁柜里抽出一个大行李箱，把邱朗朗的被褥和衣物重新整理，一样样规整摆好，拉上拉链。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来，看向一直呆呆站在他身边的男孩，问：“陪我去个地方吧，完事我送你回学校。”
“好啊。”邱朗朗勉力笑笑，不想让裘力感知到他的慌张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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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大，卷走了天空中每一朵云彩，空气里有股北方冬日特有的煤烟味。
邱朗朗单手扶着行李箱，偏头倾听北风在楼宇间呜呜穿行。
网约车刹停在他们身侧，裘力抄过行李装进后备箱。
邱朗朗先上了车，往里挪了挪，裘力在后门处顿了一瞬，而后坐进了副驾。
邱朗朗抿了下唇，悄悄瞄了眼观后镜，他只能看到裘力的额头和眉间蹙起的山峰。
自己的闪躲还是被裘力察觉了......
遮掩情绪太难，何况他面对的是敏感的力。
邱朗朗望着窗外，轻轻吐出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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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一路驶向市中心，在一组词典造型的白色建筑群前停下。
邱朗朗环视半圈，确认这里是市图书馆新馆，他离开那年，这里刚刚封顶。
图书馆主楼采用了膜结构，光带着温度顺天井泼洒下来，给行走在中厅里的人们拢上一层温柔滤镜。
假期里来图书馆的人真不少，挽手抵肩，轻言细语，连嬉笑都是默契而安静的，生怕喧杂破坏了这份美好。
裘力显然和工作人员相熟，服务台的小姑娘接过行李箱推到台面下，红着脸朝裘力摆摆手，说：“不用谢。”
邱朗朗有些纳闷，不知道裘力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他被带上二楼，导引图上写着“绘本厅”。
只往里瞄了一眼，邱朗朗立刻不敢置信地看向裘力，这里简直是童话世界般的所在！
积木样式的彩色座椅被随意拼搭成各种组合，孩子们有的三五成群趴在地板上共享一本书，有的窝在父母怀里静静翻阅。
粗略评估，整个厅至少有五六百平米，靠近入口的位置是扇形公共区域，被放射状的书架包围，一眼望过去，书架上满满全是绘本和漫画！
惊喜太浓，冲淡了邱朗朗的疑虑和不安。
他现在只想一头扎进去翻个够，刚准备和裘力招呼一声，裘力手里的电话忽然闪了闪。
裘力扫一眼，蹙眉接起，边听边往外走。
邱朗朗有点担心，跟着他进了消防通道。
裘力上行几阶，站到楼梯拐角处，面向方窗静听，他微微敛着眉目，再开口时语调仍旧平稳：“知道了......我来想办法......好，先照顾好茵茵。”
挂掉电话，他快速滑动手机，眉峰越皱越紧。
邱朗朗担心地问：“怎么了？”
裘力闻声转身，从高处俯视下来，一个呼吸后，他说：“等下有个故事会，不少聋哑小朋友会来，”他扬了下手机，“做手语翻译的小孩突然肚子疼去医院了。”
是给聋哑孩子们举办的读书会吗？
邱朗朗听到前半句后脑子忽然空了一下，这是他以前很想做的事！他甚至还专门联系过相关机构，希望可以赞助类似活动，只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能成功。
将近半分钟后，他才恍惚着问：“有备选人手吗？”
裘力低头又划动了几下屏幕，摇摇头：“时间太赶，认识的几个手语老师也都还在休假。”
“所以你打算自己上？”邱朗朗问。
裘力手上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神情变了又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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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出口时，邱朗朗已经意识到自己嘴滑了，他怎么可能知道裘力会手语？一个健听人又怎么可能会做出另一个健听人也许会手语的判断？
他咽了下喉咙，往上走了两步，补救道：“你要是不会，可以进去问问现场的家长，也许可以找到帮忙的人。”
裘力静静看他，眼睛微微眯起，片刻后，他说：“第一，时间太赶，家长不是专业手语老师，需要时间准备；第二，来参加活动的人一般会等时间临近才聚集到活动区域，没有办法一个个抓来问对方是否会手语；第三，我不希望活动参与者认为举办方没有诚意，随便现场抓人当翻译。”
他停了停，死死盯视着邱朗朗，极缓慢地说，“翻译会尽快赶过来，实在不行，我，自己上。”
心跳隆隆，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蹦，邱朗朗呼吸急促，但没有避开视线。
下一秒，他听见自己说：“我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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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裘力的神情中一点不见意外，只是紧抿着嘴唇，一呼一吸，默不作声。
“我......会一些，以前有同学......给我看看。”邱朗朗编得吃力，索性问裘力要故事文本。
隐没在胡须间的唇翕动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半晌，裘力解锁手机，打开一份文件，将屏幕转向前方，视线继续射在邱朗朗脸上，一瞬不瞬，仿佛要抓住他每一条肌肉的反应。
邱朗朗面颊滚烫，头皮阵阵发麻，好一会才抖着手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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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名字叫《会飞的抱抱》，故事很简单，小猪阿文想在奶奶生日这天给远方的她送去一个拥抱，在很多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愿望达成。
文本不多，手语没难度，关键是提高孩子们的参与度。
邱朗朗把文件转发给自己，告诉裘力自己要准备一下，稍后馆里见，然后就红着脸迅速消失。
接近十点，工作人员帮忙把座椅往中心区域聚集，拉下投影幕布，裘力调整好播放软件，再次看了眼腕表。
邱朗朗出现，两颊仍染着绯色，他远远朝裘力的方向望一眼，避开对视，径直走到前排的几个小朋友面前蹲下，逐个与他们交谈，其中有两个聋人小朋友，他边说边同他们打手语。
他的手势准确、清晰、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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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力插在口袋里的双手紧握成拳，热意渐渐漫上眼眶，整个人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笼罩。
他不敢眨眼。
灯光微暗，孩子们安静下来。屏幕亮起，画面上，猪妈妈倚在门廊上，小猪阿文在院中玩耍。
邱朗朗走到投影旁，没有做自我介绍，只是笑着给大家鞠了一躬。而后，他先扮成猪妈妈的声音问小猪阿文：“奶奶生日快到了，阿文想送给奶奶什么礼物啊？”
以往，讲故事的人是两个，一个口述，一个打手语。邱朗朗却可以同时完成两个任务，且看上去相当从容。
“阿文说：‘我要送给奶奶一个大大的抱抱。'说完，他张开手臂，张得好大好大，让妈妈知道他的拥抱有多大。”
孩子发出一阵笑声，邱朗朗也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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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容太有感染力，像是用手指在裘力的心上轻轻点出一颗笑窝。
“‘你要画一张拥抱奶奶的图吗？’妈妈问。阿文说：‘不是的，我要送她一个真正的抱抱。’于是，猪妈妈和小猪阿文一起写了一封信，走去镇上的邮局。”
邱朗朗走到一个小朋友面前，礼貌道：“您好，我要寄一个大大的抱抱给奶奶。请您帮我寄出去好吗？”
然后，他半蹲下来，张开双臂，张得好大好大，给了“收件员”一个好大好大的拥抱：“‘您把抱抱给邮递员的时候，就要像这个抱抱一样大喔。’阿文说。”
配合他表演的小朋友很用力地点点头。
拥抱一个个传递下去，传给了害羞的邮政卡车司机，传给了调皮的飞行员，逗笑了情绪低落的姑娘，鼓励了一直不敢告白的小伙子。
越来越多的小朋友朝他们的方向聚集，看得出，他们当中的许多都是健听的孩子，只是纯粹被故事吸引。
忽然，场馆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小步跑进来，身后跟着微喘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