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草勉强提起了精神来微笑着应付文玖。
拌面前面的队伍排得相当迅速，一会儿便轮到了文玖与叶问草。
叶问草刷了卡，捧着一碗拌面小心跟在文玖身后。
两人拿了筷子落座，叶问草心不在焉地跟着文玖坐下。
坐下抬眸的瞬间却眼前一花，似乎是一时的贫血，但叶问草在那一瞬除了一瞬间的黑暗，还看见了一团巨大的、不可名状之物，似有黑雾缠绕——
雾气中有波纹微动，那怪物抬头，叶问草看见了一双猩红的、巨大的眼眸。
猛地又一放大，眸中暗红的旋涡刹那间攫取了她所有心神。
叶问草呆坐在原地，浑身僵硬。
铁制的筷子就那么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叶问草还没来得及回想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自己的模样：
叶问草刚坐下抬眸，却忽然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然后怪异地、甚至可以说诡异地，一寸一寸像机械木偶一样把脑袋抬了起来，双目无神却又似带着惊恐。
她在以一种奇诡的视角看到了自己刚刚的反应。
这是？
叶问草呆呆地看着文玖脑袋上方，如今空无一物。
眼珠微往下，她看到了文玖拿着筷子，眉头紧皱。
文玖蠕动了嘴唇，叶问草似乎听到了他在说：“你在搞什么？奇奇怪怪的。”
又似乎没有。
文玖只是皱了皱眉就低下头吃面了，一声不吭。
周围的声音忽然嘈杂起来，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食堂似乎现在才显示出它的真面目。往门口方向一看，天色其实也不算太暗，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们所在之处这般昏暗，也许是顶上的灯光坏了的缘故。
一切都一如既往，没什么异常。
叶问草愣愣地低下了头，看着碗中的拌面，眼前又出现了一瞬间的黑雾，她皱着眉紧闭了一下双眼又睁开，却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只有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拌面。
文玖皱着眉看着奇奇怪怪甚至有些神神叨叨叶问草，咽下口中的食物，突然笑嘻嘻地开始讲起了小说。
“诶？哦。”
叶问草懵懵地看着文玖，然后才恍然大悟般吃起了拌面，和平时一样，偶尔应和着文玖。心下却有些不安。
她很慌，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先强忍着吃面，然后在应和的时候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那是什么呢？那又算什么呢？
叶问草不知道，也不愿去猜。
她只感到慌张。
匆匆吃完一碗拌面，两人走出了第三食堂。
11月的风微凉，五点半的天色也还没有太暗，却也不太明亮。
在阴阴的天地间行走，走着走着，叶问草和文玖之间就又陷入了沉默。
叶问草心事重重地想着很多很多事情，包括绝交，包括刚刚看到的幻象。
明天就是一模，今晚没有作业，只需要复习，所以两人都不急，在回教学楼的路上走得相当缓慢。
风吹过道旁的树弄出沙沙的声响，文玖虽然没说话，但似乎心情还不错，沉默了一会儿就又自己笑嘻嘻地找到了话题，然后黏糊糊地挂在叶问草身上跟她撒娇。
他们相顾无言的时刻已经太多了，多到叶问草已经对此感到安心。而现在叶问草不理解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尤其是在她下定决心绝交的这天——她只觉得有些无奈。
叶问草不知为何感到虚弱，所以对于文玖异常的热情只能报以无奈的微笑，然后轻声细语地做出应和。
声音有些怪异，细细的，娇娇的，感觉不太像个正常人，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想着刚刚的怪象，想着该现在提绝交还是待会儿写信，想着一会儿的说辞——叶问草有些头晕目眩了。
可能是文玖看出来叶问草脸色不太好，也可能是他刻意的热情并没有等来叶问草同样热情的回应，总之很快文玖又一次放开了叶问草的手，一个人往前走了。
叶问草于是更加放缓了步子，在一点点变得更加昏暗的天地间，她看着文玖的背影，听着耳畔温柔的风声，忽然意识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
“文玖……”
“小草……”
两人忽然一齐开口，文玖恰好回头，而叶问草没料到他会忽然回眸，叶问草恍惚的眸子和文玖带着点点星光的眸子就那么忽然撞在一起，两人都呆愣在了原地片刻。
“嗯……你先说吧。”叶问草下意识微笑着做了让步，心下却忽然冒出一种猜测。
一种，带着巨大恐慌的猜测。
不……不会吧……
一切都像是电影里的慢放镜头。叶问草缓缓睁大了双眼，看着文玖认真注视着她的双眸，缓缓道：
“小草，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不——！
猜测成真了。
甚至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语。
那一刻，巨大的恐慌冲出了天灵盖。
不可以不可以……
心里的小人在疯狂后退，可双唇微颤，却半天碰不到彼此，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叶问草大脑一片空白。
写，必须现在就开始写。
要是再不写的话，一切……又会上演的。
会再一次聊开，再一次哈哈大笑，再一次回到原点，再一次变得冷漠，再一次，精神崩溃，而我，会彻底精神崩溃。
我会彻底精神崩溃。
“……现在么？”叶问草僵硬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像哭的笑容。
“嗯……现在有点晚了。晚自习之后吧。放学后，我们在凉亭那好好聊聊，怎么样？”
“……好。”
叶问草为了先稳住他应下了，心下却忽然涌起莫名的悲戚。
你难道是现在才发现我们之间的怪异么？
文玖听到了这声应答，仿佛已经跟叶问草说开了一般，登时哼起了轻松的小曲，然后做出了他标志性的动作——
双手一拍，像念咒一般，讲起了他那老掉牙的小说。
他不会以为他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吧？
叶问草笑着应和着，眼里空无一物。
他们在九班门口道别。叶问草看着文玖转身进了教室，而她则浑浑噩噩地回到教室。
生死存亡的危机感直接操控住了叶问草的手，她一手捂住嘴，一手写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大脑一片混沌。
撕了一张重写。
再撕了一张重写。
撕纸的动静有些大，旁边的陈春燕投来疑惑的目光，看到叶问草的眼泪后又目露担忧，叶问草回了她一个惨笑，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管。
唔，也有可能或许她只是想提醒我不要在晚自习撕纸扰民。叶问草冷静下来后后知后觉地想着。
总之，有了这个小插曲，她终于静下心来写了一封绝交信。
信中开始不自觉的回忆过去，很快又开始了抱怨，抱怨了几句，又觉得没意思，于是开始怀念文玖曾经对她的好……叶问草写着写着脑袋就靠在了自己右手臂上，几滴泪水不受控地跌落至桌面，但是哭完发现这些事也就那样。
有什么很特别的事么？有什么是她叶问草没有做过类似的呢？甚至有些事做的比他更多……就，挺没意思的。
更别提文玖还很晦气，总是莫名其妙喜欢强调他的奉献，什么“我第一次这么用心给人准备生日礼物”啦，什么“第一次这么耐心等人”，什么“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叶问草以前就听得反感，但文玖当着她面这么说，像撒娇一样，她也不好没什么表示，于是也反过来洗脑自己，好叫自己能给出文玖想要的反应，但事实上仔细想想，先不说这廉价的“第一次”没什么作用，叶问草也同样给出了她很多的“第一次”……
这些都不提。仔细想想，这些其实应该都不是第一次，起码以文玖对陈欣怡的态度，陈欣怡或是其他人应该更早就拿到了文玖众多的“第一次”。
和文玖玩得好的男男女女哪一个不比她和文玖亲密呢？
叶问草想不到，但是这样写又太像个怨妇了，于是她草草写两句，又换了个角度。
再仔细想想，与文玖之间，倒是那断断续续长达近两年的冷暴力更令人记忆深刻。
或许也有文玖那些温言软语与后来那些冷言冷语。
“我不想看。”“我为什么非要看你这些东西呢”“你精神有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文玖从未直白地说过这些话，但是他接过那些被嫌弃的分享日记时，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些话语。
但是当时叶问草很想哄自己，她知道文玖不乐意看，但是文玖不拒绝，她内心又很想找人倾诉，就只能强迫自己忽视文玖的乐意。
你不乐意？那咋啦？
只可惜，叶问草心里的小恶魔是个小作精，小作精期待回复，但文玖给不了她回复，她便不乐意再向文玖索取，叶问草也就终于鼓起勇气断了给文玖看日记的心思。但文玖登时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还是让她有些许沉默。
还有什么呢？
叶问草忽然想到一个事，虽然文玖不乐意看她那些充满晦气情绪但真真切切由血泪写就的真情实感的文字，但是他却很乐意在叶问草崩溃之时当面为她疏导——哪怕他们上一秒还一言不发。
是的，哪怕上一秒他们还一言不发，文玖大步走在前面，懒得理会叶问草。
但当时叶问草太痛苦了，她不想向文玖倾诉，因为她知道文玖不乐意听，但是当时身边真的没有人，文玖就是唯一的蛛丝——
叶问草面色惨白地轻轻拉住了文玖的衣袖，战战兢兢道：“对不起，我好像有些控制不住我的情绪了，我……可以向你倾诉么？对不起……”
“当然。”文玖的眉眼一下子温柔了下来，还带着紧张。
他一下拥住了她，给了她足够的温暖和足够的温柔。
叶问草点着桌面想着那些个崩溃的时刻，有些恍惚。
他应该确实挺好的。或许真的是我们之间不合适吧……
最终，信，是叶问草写过的最烂的一封绝交信。
她似乎在控诉他，又似乎在夸他；一会儿又不停道歉，说自己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很感谢他曾经的帮助；一会儿又忍不住破口大骂，骂他蛮不讲理，惯会扯一些莫名其妙站不住脚的旧账，要不是她不擅长当面骂人，他们之间早掰了；一会儿又充满疑惑，不解问道他似乎挺好的，她也向来善解人意，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是为什么会走成这般模样呢？……
只有到最后的时候，杂乱的文字才给出了核心的思想。但叶问草想着当初那个承诺，还是在最后又添了一笔，心里暗暗希望这份友谊是由文玖来终结的：
【如果你不想终结这份关系的话，就给我写一封回信吧。】
文玖那时候跟她撒娇说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分开的时候说过，他真的很讨厌写这个。再往前，其实第一次绝交的时候文玖就这么说过。但那时候叶问草还有傲气，闻言只是挑眉说“我就爱写”，文玖便立刻转言说这偶尔体验一下确实挺有意思的，他要把这些信件收起了好好保管。
叶问草都记得，所以叶问草这么写了。
但她也知道，文玖肯定会写回信。
叶问草敛眸，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在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叶问草将那封乱七八糟的信当面递给了文玖。
那时叶问草刚出八班后门，文玖也刚从九班前门出来，两人撞了个照面，文玖还很惊喜的模样，看到叶问草局促地递来的折起来的“信件”更是喜上眉梢。
他不会以为我在写什么挽留信，或者想和他“说开”的一类的东西吧。叶问草虚弱地想着，不敢看文玖的眼睛。
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文玖也没猜错。
但是叶问草的挽留其实很早就开始了，但是文玖一次都没有接受过，所以叶问草在经历了漫长的长跑之后，最终在这一天选择了彻底放手。
说起来她明明很早就放手了，天知道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还给自己挖了那么大的坑，折腾了自己这么久。
这样想着，重新坐回座位的叶问草撇撇嘴，心下轻松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