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都是一些笨蛋。”
嬴政没说话,目光只是看着那封信件,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他将信折叠好,扔到了一旁的火炉里。
火光升腾间,仿佛就是这件事最后的波动。
“你不问吗?”
“不需要问,问了也没结果。”
李缘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了;只要他们的理由能够自洽、说动嬴政那颗为大秦好的心,那不管和此时的礼法和观念有多么冲突,嬴政都会保下他们。
而很明显,他们三人,此时都不是那种会破坏大秦的人。
那就没必要问了。
嬴政在这一刻以他那一贯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给这件事定性了。
“可你这样,会让部分官员攻讦他们、甚至说你坏话的。”李缘皱眉道。
此事应该有一个体面的结束,不管是表面掩盖还是深层的政治博弈,都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嬴政笑了笑:“无妨。”
“或许,寡人也是你说的那种‘笨蛋’吧。”
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份绢帛——即便有纸了,可在颁布王令这种事情上,正式场合依旧会使用绢帛,只是会用白纸和竹简备份而已。
将绢帛在桌上摆开,嬴政提笔开写。
李缘凑了过去。
他眼下还是只认得很少的小篆字。
但仅仅认得的那少数,就让他大概明白了这道王令的内容,不由得为嬴政的思路感到震撼莫名!
“卧槽……”
这一声没文化的惊呼让嬴政眉头直皱。
他已经知道了后世一些名词和梗的大概意思,也包括这句。
“你哪怕说一声‘厉害’,也比这话好!”
嬴政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两者都是夸自己的意思,可表达方式上却让他感觉天差地别。
“便宜行事?这词你敢在这事上用?”认出了那四个字的李缘有些震惊。
不是没见过这个。
也不是认为嬴政不敢给出这个。
可在这件事情上、和王族身份相关的事上,他居然敢以这个来给刘邦他们掩盖?
他就不怕未来真有哪位大臣得到便宜行事的权力时,借用这个名头做出更大的事情?
嬴政看了他一眼,顿时明白了他的顾虑。
“不要带着滤镜看王族。”他淡然说道:“王族之所以高贵,是因为有王权支撑;王权给君王周围人带来足够影响的范围,就是王族的范围。”
“归根结底,是权。”
“你不是说过,历史上很多王族,尤其你说的明朝王族之人后来的惨样吗?他们也是王族身份,可不一样有人沦落到吃不起饭故意要进牢里?”
“王族这个身份对王权执掌者来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
“王权在寡人手里,大秦乃至天下最大的权也在寡人手里,给刘邦一次便宜行事的王令、和寡人亲族所享受到的身份待遇,于寡人的权力来说,没有区别;都是寡人给他们的赐予。”
“王权,在王族之前。”
李缘想了良久,终究找不到反驳的词。
自始至终,人类社会的所有阶级、身份、地位、资源差距,在权力差距面前,都显得极其渺小。
在李缘的帮助下,嬴政今日的权势,已经追平甚至超过了历史上的他。
于他而言,除了人手不足这些硬性条件以外,但凡有足够条件的事情,他都可以做到。
在这种权势面前,他对‘王族身份’这个由王权所带来的影响,已经可以忽略了;因为他完全不需要靠着这一点来拉拢周围的亲族,但凡让他不满意,王叔和亲侄子他都可以赐死,而他依旧是秦王。
王族身份?
嬴政:在我面前毫无卵用。
至于刘邦和糜伍犯下的事,有了这道王令,那在法律意义上就是合规的了,接下来只要看嬴政对他们所给出的理由是否认同了——这会影响到嬴政今后对他们的观感。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历史上的你会瞧不起自己所有儿子了。”
李缘忽然道:“王族身份啊,任何一个帝王谁不是把这看成一种高贵,可你居然连这玩意都可以拿出来给刘邦他们脱罪,你真是……”
想了想,他说道:“合着除了最高权力与目标外,别的你都可以不在乎呗?”
嬴政暂时没说话,而是等写完一整道王令之后,放下笔。
“在乎什么?”
“秦末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有你刚才提到王族时说的……这玩意?这不是很明显吗?”
在华夏百姓眼中,身份是可以有差距;但这得是建立在我尊重你的情况下。
要是不尊重了,我管你国王还是什么玩意,你看我还在乎吗?
这一点,想必历史上灭佛的那几位君王很有发言权,明末某些被百姓活生生拉出来烹杀的王爷也可以作证……
嬴政沉默了一下:“所以,如你曾经所说的。”
“于百姓而言,只要对他们好就行了,别的都是虚的。”
“至于名,寡人当然要维护。”
“可寡人要维护的,是王权的名。这王族身份,只有在王权获得百姓认可的时候才有用,不是吗?”
嬴政说完,起身拿着王令走到门口,让锦陇去交给偏殿的章邯,还另外下了一些命令。
随后他再次走回王座边。
李缘还在皱眉沉思。
“别想了,寡人比你聪明。”
“???”
虽然我知道这一点,但你如此直白的讲出来,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嬴政接着处理公务。
李缘摇了摇头,决定不管这事了。
“去战场看看。”
“哦。”
等李缘消失后,嬴政目光再次看向了火炉中的那些灰烬——那封写着刘邦等人在蜀郡之事的密信。
说实话,他最开始心里是有些对刘邦的杀意的。
只是听完李缘的话才冷静下来,转而以另一种方式处理。
不管那个糜伍是怎么想的,如此一个大才,居然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跟刘邦关系走得如此之近了,难道那小子……
嬴政沉默了一会,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轻蔑一笑。
……
赵军大营。
李牧带着数百亲卫走入大营。
主帐内。
一名王宫信使正等候在这。
李牧在确认过他的身份信息之后,接过了信件。
挥退其他人,他打开了信。
赵王的信只有一个意思:要打就打,我赵国不怕;你先顶一阵,寡人已经在召集全国之兵了,到时候你给寡人把魏国和齐国都打一顿!
看着这内容,李牧心中忧虑。
这几日来,随着各国的情报源源不断而来,一场针对赵国的大战已经到了临战边缘。
在魏王的求助下,齐国、韩国、楚国决定支援魏国夺回失去的三城,并且同时在边境聚兵,随时可能赶赴魏国来一场四国攻赵。
李牧不怕打仗。
哪怕对面是四十万大军,可只要自己手中有十万人,他就有底气挡住对方;要是有十五万人,他就敢打对攻。
他担忧的是,这场战争简直不可思议……
赵王让他在三城执行那些学习秦国的政策,这会引起赵国国内权贵的反应他可以理解,但直接让别国——尤其是齐国这么大反应,他是真没想到。
我占的魏国城池,魏王要全面开战也就算了,干你齐国毛事?
李牧将信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烧了个干净,自己背着手在大帐内来回走动。
赵王在信中说,一个月之内,援军就可以来到他手上。
可他是赵国大将军,赵国的军备情况如何没人比他更清楚。
如果要全国动员,算上北地三郡的兵力,赵国拼着耕地荒废,全国能动员出三十万兵力。
但自己已经带了一部分人,北地那边也有十万人,其他的士兵全部抽调出来的话,那赵国其他方向上……
除非赵王有把握秦国、燕国、东胡都不会动手。
“如此大战,赵国粮草最多坚持一年。”李牧低声道。
一年后,赵国就得放士卒回乡耕种,并且因为粮食减产原因,承受未来两三年的饥荒。
为了现在这三城的这些事,值得吗?
没等他想出结果。
大帐外,一名卫兵的报告声响起。
“大将军,魏国援军已到,魏军人数达到二十万上下;另外细作得知,齐王已派五万大军进入魏境,三日可到前线!”
李牧扭头看了一眼一旁挂着的舆图,心里对此不以为意。
四国联合?
说得好听!
看看历史上几个国家联合进攻秦国的事就知道了,如果没有一个能够整合全部军队的统帅,几国联军充其量就是一起行军而已,打起来依旧各打各的。
可据他所知,如今的那四国,没有这样的人。
上一个能整合全部军队的,还是魏国的魏无忌,前任赵国大将军都只能算半个。
而如今,那四国名声最大的将领,还是在楚国养老的廉颇,早就淡出了大众视野不说,他也不可能为此出山与赵国作对。
联军?
联个屁!
想了想,李牧走出大帐:“传令,集合三万骑兵!”
邯郸。
王宫。
一声咆哮在大殿内响起。
“他们想干什么?!造反吗?”
赵偃将手中的一张文件纸拍到桌案上,随即目光凶狠的看向郭开:“把郡丞斩了!牵连官员全部贬罪!发配到李牧那去当第一批冲锋的!”
“大王!不可啊!”郭开当即道。
自听说四国可能要一起攻赵后,赵王其实就已经在做着准备了。
可由于国内本身就有许多权贵在反对和弹劾李牧,这场全国备战的行动,多出了许多波澜。
许多官员要么阳奉阴违、要么消极办事,态度极其敷衍。
这一次,常山郡郡丞在押运粮草南下过程中,粮草筹集不够不说,还延误了出发时间。
这赵偃大为恼火!
赵国都要面临大战了,你们特么的还在搞事!
“为何不可?贻误军机者,死!”赵偃愤怒道。
郭开有些为难:“可是大王,牵连官员贬罪后,谁人来顶替呢?”
赵偃愣了一下,随即脸色难看:“难道我大赵就没有官员了吗?”
“有,但大多都是些小官,若在此时节贸然提拔,不熟悉事务不说,朝廷内部还可能……”
郭开话没说全,但赵偃已经听懂了意思:这事办不了。
这一刻的他,体会到了和历史上统一天下后的嬴政同样的难题——要么用那些有罪的官员,要么就接受缺官的现实。
而仔细一想,赵国官员们开始和自己离心离德,好像就是因为李牧在南边三城的动作。
这就是秦王之前承受过的压力吗?
赵偃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对那秦王的敬佩。
可不对啊,秦国怎么……
哦,他们搞了个学宫,把天下许多才子都吸引过去了……
秦国官员爱干不干,你不干秦王随时可能拿人出来顶替你……
想到最开始听说秦国要搞学宫时,自己还嘲笑过秦国自不量力的想和齐国打擂台,没想到今天他却开始羡慕了。
“大王,实不相瞒,臣府中的宾客大部分都已经派出去了。”郭开说道。
这些时日以来,赵偃已经处理了一大批出头鸟的官员,这才让许多人从明面上的反对改为了暗地里的扯后腿。
但即便如此,他郭开甚至都将府邸内的一些宾客也安排到各地为官了,却依旧感到寸步难行。
当地官员抱团排挤不说,他郭开的门客许多也不是什么大才。
这导致此刻支撑赵国朝廷的,依旧是那些心怀不满的官员。
“大王,要不让武安君停下算了?”郭开试探道。
赵偃当即骂道:“郭爱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如此退缩,你还是赵国相国吗?”
我就是因为知道你不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我才劝你的。
郭开表面上低头惶恐,内心里平静如水。
那三城百姓的好评、以及引来的四国攻赵,已经向赵偃证明了那些国策的正确性,在这个还没到绝路的时候,赵偃是不会放弃的。
但郭开估计,也快了。
于是他默不作声,听着赵偃对他的责骂。
但骂了一会,赵偃自己停下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要么接受那些官员的扯后腿,在这一片烂泥中接着推进;要么就得向他们低头认输,让李牧停下对那些国策的执行。
“不行!”想了一会,赵偃斩钉截铁道:“眼下四国即将攻赵,这个时候不能停!不然天下会认为,寡人是怕了这兵锋才停下的!”
可现实又不能不解决……
他看向了郭开。
“爱卿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