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身穿银甲,站在城北兵营高墙上,检视着下方操练的将士们。
从早上开始,将士们已经操练了整整一天。七月初的天气,臭汗出了好几身,衣物和盔甲压在身上,当真不好受。
可镖骑将军骑马巡视了好几圈,就是不喊停。他不喊停,这些士兵就得接着挥刀、拉弓、围成阵型模拟杀敌。
不仅低级军官要在沙场上模拟御敌,连百夫长都歇不得。陆骁不允许他们骑马,训练的内容与普通士兵别无二致。下级士兵看到平日里趾高气昂的长官也沦落得如此狼狈,心中倒还有一些舒爽。
奕宁到时,就看见沙场上这般盛况。陆骁站在军队前方,神色比往日更严肃,他后面的几个武将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出声的。
陆骁近一段时间都跟在奕宁屁股后头当牛做马,每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奕宁都快忘了他是个杀伐果断、横扫漠北铁骑的大将军了。此时他含笑走过去,在离陆骁十步远的地方喊了声:“陆将军,辛苦。”
其实陆骁早就看见奕宁了,他那身淡金色的广袖长袍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引人注目。“宁王殿下。”这是公共场合,几千双眼睛看着呢,他拱手低头行礼,面上其实带笑。
陆骁身后的武将跟着行礼,奕宁叫他们都起来,对陆骁说:“都练了大半天了,不用休息的吗?”
说这话时,他看着的是陆骁额角的一滴汗。陆骁看了看将士们,对武将说:“两人一组空手搏击,赢了的去吃饭,输了的加练一个时辰。”说完,他示意奕宁跟他走。
一听赢了就能吃饭,士兵们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一个个都用上十二分力气,扭打在一起。奕宁调笑陆骁:“大将军真是严格,这么个练法,不会被他们记恨吗?”
“中州需要的是能打仗的军队,不是会愉悦主人的狗。”陆骁说这话时面色不改。
陆骁把奕宁带到室内,给他倒了杯茶水,“跑来这里干什么?这都是流着臭汗的糙男人,没什么好玩的。”
“我就爱看流着臭汗的糙男人,怎么了?”奕宁那股娇蛮劲儿又上来了,把茶杯放到桌上,“你不是用陌刀很厉害吗?给我演示演示?”
陆骁笑了一下,取来自己的那把陌刀,还真的在这舞了起来。
他生的高大,因长个子时吃的都是野味肉食,格外健壮结实,手提一把五六十斤的长柄素面陌刀,也能舞的生风。
奕宁很少见他动武,此时坐正了,仔细看着。
陆骁所学武功基本上都是杀招,他为了适应战场上的环境,又自己改良,如今虽是演示,但看起来刀刀致命,杀气外露。刀锋掠过,周围的空气被划开,在那一瞬间好像扭曲了空间。
奕宁脸侧的头发被气流吹动起来,他睁大了眼睛,看陆骁银刀银甲反射出的光斑。几年前他率五千人连破三城,又是哪般景象呢?
陆骁收了招式,将刀倚在墙边,对奕宁说:“我热了,这没有旁人,你帮我卸下甲胄吧。”
鬼使神差的,平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宁王殿下站起身,去掰陆骁铠甲上的搭扣,抬眼看见他喉结微动,周围有汗水淌下来。他手先动作,用袖子擦去一行汗水,手指接触到陆骁温度升高的皮肤,又快速缩回。
奕宁的手收的晚了,已被陆骁擒住。“拿这蚕丝的衣裳擦男人的臭汗?”
“我又闻不见。”奕宁踮脚凑近了些,故意装作嗅闻的样子。“说不定陆大将军是香的呢?传说西域那边,可有体香迷人的女子,既然有如此女子,那就一定有这样的男子。”
他仗着自己嗅觉失灵,在这说些胡话。陆骁更没准备放过他,问:“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想你做什么?我就是无聊的紧,四处闲逛,一不小心走到这里来。”奕宁胡说八道的,城北军营离长信宫有三十多里地,骑马都得半个多时辰,闲逛到这?
陆骁一边听着他胡扯,一边自己解了甲胄,又脱去被汗水浸透的上衣。奕宁去看他上次被烧伤的地方,很好,并没有留疤。
“今晚我要回将军府,有事。”陆骁这么说道。
“哦。”
陆骁看他那样子,接了一句:“要收拾一下屋里的摆设,缺个参谋,你来吧。”
奕宁还没去过将军府,此时好奇心上涌,但嘴上不饶人,“你请我做参谋?”
“宁王不肯赏光,那我也没办法。”陆骁拿蘸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擦上半身,换了件衣服。
“我倒要去看看你把朝廷给的俸禄花在哪里。”
陆骁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将军府的地段很是不错,坐落在显贵居住区与商市分界处,前门气派幽静,从后门出去就是烟火气十足的街巷。
陆骁从马上下来,打开奕宁马车的车门。奕宁来到将军府的正门前,四处打量。“好像和几年前没变化。”
“进去看吧。”陆骁自己推开门。
“你这里没个管家吗?”奕宁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问道。
陆骁提起墙边放着的木桶,顺手浇了院内惟一一棵枣树。“没什么人,只有两个老伯,偶尔来帮忙洒扫一下。”
“你怎么这么抠?得那么多俸禄,还舍不得多雇几个人吗?”奕宁看这院子里都长出杂草了,略带嫌弃地说。
“我雇那么多人做什么?平日守在边塞,能在帝都住多久?”陆骁是个绝对的实用主义者,他怕麻烦,不愿意去费心操持家事。换个角度说,他也不喜欢别人来伺候自己,能自给自足多舒服呢。
奕宁边听边摇头,推开主屋的大门。这厅堂里还算像点样子,家具什么的比较齐全,应该都是宅子自带的。陆骁说的两位老伯应该时不时会到此打扫,桌椅上没有什么浮灰。
厅堂是会客的场所,装修风格和装饰陈设最能反映主人家的志趣和品味。比如叶府厅堂中就立着一双面屏风,一面是多道大漆上过的镂空雕花,另一面是叶渡清绘制的山水人物图景。叶家富而不俗,厅堂两侧摆放的都是品相极好的玉器古玩,取些吉祥的寓意,确实是能让人欣赏的来。长信宫和叶家的风格有所不同,显得更加华贵些。进门绕过屏风后,还可见一处枯山小景,时常有猫蹲在上面磨爪子,可见主人兴趣。
但陆骁这里干净的像一张白纸,屏风朴实无华,墙上什么都没挂,唯一的“摆件”是案上的一柄斩马刀。
“最近漠北那边比较安定,我也许会时常在帝都居住,所以想着把这厅堂收拾一番,好作会客之用。”陆骁说道。
奕宁看着头顶那块写着“光耀门楣”的匾额,眉头一皱,“把这个拿掉,换一块。”
“知道了,还有呢?”陆骁点头。
奕宁看他这不太在乎的样子,叹了口气,“别的你不用管了,我来安排。你睡觉的地方呢?我看看。”
“那就无所谓了,客人又不会进去看。”陆骁这么说,但奕宁已经往那边去了。
等看到陆骁的卧房,奕宁更是要背过气去了。
这卧房真是实打实地只有睡觉这一种功能,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三条腿的板凳,一口大木箱,没了。床上铺的甚至是一块竹席,连褥子都没,奕宁都不敢想象这床板得多硬,亲自坐上去感受了一下。“你就睡这?”
“是啊,怎么了?”陆骁拉过那三条腿的板凳,坐下。
也是,陆骁这家伙跟着师父学艺时都是直接睡地上,现在这个配置,对他来说还有点多了。
奕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的钱都拿来干嘛了?化成银水铸兵器吗?”
陆骁耸了一下肩膀,“要是可以的话,我兴许会试试。”
奕宁打开那口木箱子,把里面的衣物翻出来看,发现还有宇文尚寿宴那日的礼服,袖子烧掉了半截。就这破衣烂衫,陆骁还留着呢,上边有一股皂角味儿,看来是仔细洗过。
“这个扔掉,这个也扔掉。”奕宁边翻边往外扔。
陆骁蹲在一旁,无奈地捡衣服,“还能穿。”
“不许穿!你穿这种东西出去,看着就像我父皇不给你钱花一样,丢脸!”奕宁把他手里那些衣裳抢过来,扔床上,“这一屋的家具都给我换掉,来人,把这些破烂都搬走。”
他一声令下,影卫们就进来,搬走三条腿的板凳、薄薄的竹席和一堆旧衣物。
陆骁抱胸看着,“你这样,我今晚怎么睡?”
“你不是睡地上也行吗?”奕宁叫影卫们多带些人过来,他今天势必要把这将军府整个儿翻新一遍。
陆骁无奈地妥协了,好吧,管家殿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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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以琛和叶渡清一人罩了一块乌纱斗篷,混在广宗门信徒中。张猛和杨虎在前边带路,这时凑到两人身边。张猛说:“我家大舅最近不知怎么的,特别信这广宗门,每隔两天一定要来这庙里拜上一拜,我觉得是不怎么对劲。”
“这个教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从未听说过。”严以琛低声问他。
张猛算了算日子,“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吧,不知道为啥,他们很会招揽信众,很多去广济庙和灵山庙的信徒,现在都改来这里了。”
严以琛拉了一下叶渡清头上的兜帽,把他脸遮住些,说:“还有那什么的先知,今天倒是要看看他的真面目。”
这广宗门的庙宇不设限制,谁都能进,进去后,就看到几十个信众跪在神像前祷告。
严以琛转了一圈,没看到这个庙里有管事的。有几个年纪不小的信众关注到他们几人,呵斥他们快快跪下做祷。
为了不暴露,杨虎拉着严以琛和叶渡清跪下,装模作样地参拜原一神。叶渡清跪在蒲团上,悄悄抬眼去看那鎏金的原一神雕像,不知为何,觉得神像半合着的双眼显得有些妖异。
一段祷告结束,信众们往功德箱里投入些银钱,拿了案上的线香,点燃后拜神。
香刚燃烧起来,叶渡清就觉得味道不对劲,给严以琛递了一个眼色。严以琛接收到叶渡清的眼色,也起身到前面去,投钱后拿了几柱香,藏了些进袖子里,将其余的点燃。
离香炉近了后,他也闻出不对劲,这味道怎么如此熟悉?他把香插进香炉后就屏住气,走回殿后叶渡清他们的位置,说:“这甜香气味,和南诏迷烟好生相似。”
叶渡清点头,“我觉得这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杨虎说:“他们天天燃这种香,不是也会上瘾吗?”
张猛本来就是原一教的信徒,听他们这话,就去潜伏在一众乌纱袍子中间,向一位大婶打探道:“婶子,我头一次来,这庙里的香真好闻,和灵山庙的不一样啊。”
那婶子脸上的神情如痴如醉的,听他这话,说:“这香啊,是广宗的特供,乐先知亲自制好了放进庙里的,闻了这香,不仅能健体强身,还能和原一神精神相通,大大的有益处啊。”
“乐先知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想听他布道啊。”张猛装作很虔诚的样子,问她。
婶子拉住张猛的手,“小伙子,你有这份诚心,真是好。乐先知每逢初一、初七、初十、十五和廿一会来布道,到时候香炉里会插满香。听过乐先知布道的信众,是极有福气的,你等十五那天来,启迪心灵。”
张猛看着这婶子脸上狂热的神情,手心有点冒汗,谢过了她,回来向其余三人说了乐先知的情报。
“这先知还不是天天都在,挺大排场。”严以琛低声说。
叶渡清听张猛说到“香炉里插满香”这回事,就说:“如果同时燃很多香,那么迷烟就会有很强的致幻作用,信众多来几次,都会上瘾的。”
“广宗门越来越多人信,原来不是因为虔诚,而是闻香上瘾了。”杨虎捂住了口鼻。
严以琛冷哼一声,“这做派,这手法,醒儿,你觉得像不像轮回宗?”
“像。”叶渡清点头,“在南诏时,那个轮回宗的黑衣人就出现过,他到那里,应该就是为了迷烟的原料。现在这东西出现在帝都大肆传播,一定也是因为他们。”
上回林鹭研究过南诏的迷烟,应该对这东西有所了解,严以琛招呼几人出去,回大理寺,把线香交给林鹭。
这一轮祷告没有结束,他们这样正大光明出去不太合适。严以琛装作肚子疼,示意叶渡清搀着自己,杨虎张猛在前面开路,这才得以离开。
走远了些,几人迫不及待地脱下乌纱袍子,呼吸新鲜空气。再多待一会儿,都得中招。
往回走的路上,严以琛思考着。叶渡明是礼部侍郎,对帝都的庙宇应该极为熟悉。广宗门如今信众甚多,很不寻常,礼部却迟迟没有动静。这事情,也很可疑。
“以琛,你在想什么?”叶渡清看严以琛的神情,问道。
“没什么。”
叶渡清能看出他的回避,就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大哥很奇怪?”
“额……”严以琛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你不用顾虑我。”叶渡清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我准备明天去大哥那里,和他好好聊一聊。我身上的事情,也该亲口告诉他的。”
严以琛见他想的比较明白了,就松了口气,“你别去钻牛角尖,有什么事一定跟我说,知道吗?”
叶渡清点点头,“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