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以琛自然是不会相信爷爷是杀人凶手的。
江湖人总是把严屹宽塑造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魔头,但从小长在他身边的严以琛最清楚爷爷是什么样子。世人总是对天赋异禀之人怀有畏惧,或者把他捧上神坛,或者将他打入地狱,严屹宽就是那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他面上没什么动摇,接着问金满丁:“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如实和我说。”
金满丁以前把这番话说了无数遍,忘都忘不掉,“那晚下大雨,午时我接到消息,说镖局的把头要出事。等赶到之后,镖局一个活人都没剩,全被切碎了摊在地上,到处都是血和内脏的味道。那个人就站在他们的尸体中间。我躲在一边的草丛里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往城里走了。”
也就是说金满丁根本就没看到杀人的过程,严以琛心安不少。“你怎么知道人就是他杀的,也许他和你一样,只不过是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小子涉世未深,你可听过天魔尊主修炼的功法魔道经?”
听过啊,不只听过,我还会呢。
“魔道经修到八重以上,内气外化如霹雳长刀,近身者化作肉块。那个人走了之后,我从草丛里出来看他们的尸体,正是魔道经的手笔。呵呵,我对刑部说,对大理寺说,他们哪一个见识过这种场面,都笑我脑子有病!不过是一群懦夫,畏惧魔宫百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就缩手缩脚……”
严以琛气得想笑,只看了两眼就给人家定罪,怪不得刑部和大理寺都不理你。“那你觉得他干嘛要杀这些人?是因为镖局押的镖还是因为别的?”
“他们押的镖没什么特别,魔宫宫主不差那点东西,一定是私仇。”关于这点金满丁说的挺中肯,魔宫值钱的玩意多的是,从不差这仨瓜俩枣的。“你既然找我问这件事,说明上面终于有人发现当年办案不力了。”金满丁突然坐起身攥住严以琛领口,“我查这案子查了整整一年,无非是想给那几十个死人讨个公道,可这群官府的酒囊饭袋…咳咳咳…就连费征雁当上了大理寺卿以后,也对这件事不管不问……”
“你认识大理寺卿?”严以琛微微惊讶了一下。
“咳咳…费征雁,他还算个好人。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也和官场上那些家伙没什么两样,软弱,圆滑,总喜欢搞些人情世故……”金满丁评价费征雁的时候,表情很复杂。严以琛不知道他是真的耿直还是单纯不愿意好好面对世界的另一个侧面。
“所以这件事再没有后续了,你递上去的物证就一直被封存在案卷阁。那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
问到这,金满丁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你也看见了,李锦。”
“她怎么了?”
或许是假死多年,已经很久没和人吐露过心事了,金满丁破罐子破摔似的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全说给了一个小辈听。“我和她都出生在城外,我家那间破屋往西数三间就是她家,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小时候不懂事那会儿还天天混在一块和泥巴玩,再大一大,就发现李锦出落成了个漂亮姑娘…咳咳…”
他们走到一起是水到渠成,金满丁在永定门做捕快,李锦种地织布补贴家用,他们约定在李锦满十八岁的时候就结为夫妻。
“终究是我对不住她,因为乌衣镖局的案子,我和她的婚期一推再推。李锦没埋怨我,她说只要我是真想娶她,什么时候都不晚。”说到这,他那灰暗的瞳孔里终于泛起些回忆带来的光彩。
“然后呢?”
金满丁眼里的光瞬间熄灭,“我对不起她,我真对不起她,我不该让她一个人上南市去卖布,受那狗娘养的混蛋欺侮……”
后面的事情严以琛已经能猜到了,“你把那人杀了是不是?”
“你猜对了,咳…咳咳…老子提着榔头翻进他家院子,哼……他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你惹的不是普通人吧?是谁帮你做了假死的证明?”
金满丁摸了摸鼻子,“那个混蛋是个二世祖,家里有两个臭钱,认识些人,事发之后就要把我绑去挫骨扬灰。我和李锦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让她此后寻个好人家嫁了罢。可费征雁当时在刑部供职,总算念着这么多年的情谊,寻了具尸体扮作是我,对外人和李锦都说是我已经被乱棍打死了。也好,也好,我死了对她最好……”
严以琛心说这人虽然轴,但真是个痴情的,说不定每天都这么远远看着在铺子里忙碌的李锦。“我很好奇,你和大理寺卿是怎么认识的?”
“哈哈,我刚当上捕快那年,他还是个穷书生,进京赶考在城门口被小偷摸去了盘缠。我追了半座城,可算是把他的盘缠追回来了。没想到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小书生,那一年考了个第二名,立刻就去刑部供职,官还不小。过了一阵,他就因为得罪权贵被贬,虽然还留在刑部,但只能当个小吏。当年能帮我到那个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既然如此,那么费征雁应该知道更多这件案子的内情。按照他的秉性,在当上大理寺卿之后一定会动用资源重查这桩旧案,但为何此事仍旧不见天日?是证据已不可考还是牵涉其他无从下手?二十年后,半张镖对子还躺在案卷阁的原位上,不知道费征雁是否还会去查看一二。
“你是哪里的?”金满丁盯住他,“大理寺还是督察院?是谁还在问这个案子?半个月前,我去找费征雁,可他不在帝都,你是他派来的?不,应该不是…”
“我也只不过是刑部的一个小吏,有位大人突然想起这档子事了,就让我问问有没有什么后续,现在看来,这事情到你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我也懒得再白费劲查下去。你放心,我就当没见过你,你仍然是个死人。”严以琛不好道破自己的身份,开始演戏。金满丁这里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离开了。
金满丁顿时失望了,“行吧,还以为你小子是什么好官,滚回去复命吧…咳咳咳……”
严以琛踱步走出巷子,又路过了李锦的铺子。李锦正在备菜,用刀给萝卜去皮。偶尔有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她就用小指随意拨到脑后去。
麻子吴出现在严以琛身边,“都是苦命人,金满丁假死也是对的。”
“麻大爷……”
“肯定不是你爷爷干的,他什么秉性我们都清楚。再说了,对付镖局那些人,他至不至于用到魔道经第八重啊?”麻子吴摇头晃脑地说道。
那也是,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这多少有些大炮打蚊子的意味了。
严以琛在街边买了两杯莲子茶,递给麻子吴一杯,“我看了解最多内情的反而是费大人,不过也不好直接去套话。”
“你想怎么办?”麻子吴一口气喝光莲子茶,嚼着里面的莲子。
“金满丁在我们还在南诏的时候去找过他,现在大人回来了,今天又让我一问,说不定最近还会去找他。”严以琛眯着眼睛算计,“到时候听个墙角也不是不可以。”
麻子吴哈哈一笑:“还不如找两个人把他绑了问,小蛋蛋你放心,绝对少不了他一根头发,手法一定轻柔。”
严以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麻大爷,咱们能不能文明点,绑架大理寺卿,这可不是啥光彩的事啊。再说了,我还没辞官呢。”说到这,严以琛昨晚已经有了打算,说与麻子吴听:“这两天我先向费大人请个长假,就说爷爷重病我要回乡照顾,利用这段时间把手头这些事理清楚些。我还没干几个月,这样贸然辞官,我怕一些人会对我有所怀疑。”
“行,你自己看着办。我帮你盯一盯费征雁。”麻大爷刚想走,转头就看见一人站在街角,“哎呀,这不是老婆子吗?”
两人没想到能在这遇到蛊婆婆,是又惊又喜。“婆婆,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去看老朋友吗?”
蛊婆婆慢悠悠走过来,“哎呀,朋友出门了,不在家,老婆子我就回来了。麻子,你和小蛋蛋干嘛呢?”
三人找了个茶馆坐下来,严以琛把最近的事和蛊婆婆说了一遍。
“嗯,宫主不可能杀乌衣镖局的人。他们有交情啊。”蛊婆婆不紧不慢的说。
“啊?”麻子吴和严以琛都大跌眼镜,严以琛捏着麻大爷肩膀晃啊晃,“麻大爷,你怎么不知道啊?”又捏着蛊婆婆肩膀晃啊晃,“婆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
蛊婆婆一头白色麻花辫被摇来晃去的,“小蛋蛋,你也没问呐。”
麻子吴心里不平衡了,“不是,你为什么知道宫主和他们有交情,为什么消息最多的我不知道?宫主为啥不告诉我啊?”
看麻大爷一脸吃醋样,严以琛也是忍俊不禁的,“蛊婆婆,爷爷和镖局的人交情深吗?”
“嗯,还行。我想想,镖局的把头姓黄,他死后,宫主把他家里人带出帝都了。”蛊婆婆记性没有麻大爷好,回忆了一阵才说出来。“乌衣镖局这些人,唉,死的冤枉呀。要是宫主再早赶到一小会儿,他们可能就不会遭此毒手。”
麻子吴也使劲回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难道是那天?宫主急匆匆地把小蛋蛋扔给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吗?”
“具体是哪天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是在小蛋蛋吵着要吃鸡蛋饼的时候,宫主收到一封信,一下子脸色就变了,之后他就跑去帝都。过了一个月他才回来,拿着半张纸,放进匣子收好。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跟我讲了。”蛊婆婆喝着茶,给严以琛慢慢讲事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严以琛忍不住催促蛊婆婆快点说。
“在那封信里,黄镖头说他偶然间找到了一件东西,这东西是什么,他在信里没有说明,宫主也没和我讲。当年局势不安定,大概不少人想要这个宝贝,已经有人盯住了镖局,黄镖头催促宫主速去帝都将东西取走,宫主就即刻出发。可当时局势急转直下,黄镖头被逼无奈只能假借押镖的名义半夜出城,试图在路上得到宫主的接应,但刚刚出城就……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宫主赶到的时候,人都死了,凶手也跑了,只在黄镖头手里找到半张镖对子。”
严以琛听了这番话,心里暗自叹息,原来似爷爷一般神通广大,也有未能救下的人。乌衣镖局五十三人惨死,不知是不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永远的遗憾。他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爷爷总坐在悬崖边,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就一杯一杯喝酒。严以琛那时候还没到懂事的年纪,晚上早早睡下了。鸡鸣之时,小严以琛揉着眼睛看悬崖的方向,爷爷还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晚些时候,林鹭在大理寺门口碰到严以琛。
“才回来?膳房那给你留了点吃的。”
严以琛竟然不感兴趣,略带疲惫地摆摆手,“我有点事去找大人一趟,他在书房吗?”
“他在,你去找他便是。”林鹭看他表情有点沉重,不似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有点意外,“怎么了?休息还休息出病来了?我给你把把脉吧。”
“不是我病了,是我爷爷。”严以琛叹了口气,“正要找大人请假,回乡一趟。”
林鹭自小也是被爷爷带大,十分感同身受,让他赶紧去,严以琛摆了摆手,快步往费征雁书房走。
费征雁这一阵清闲了很多,坐在书案前捣鼓盆景,见严以琛回来,招呼他坐。
严以琛默默在心中道了声对不住,在坐下的时候稍用了点力气一抖袖子,一个小东西就掉进了费征雁的茶碗里。费征雁的注意力还在盆景上,根本就没看见这细微的变化,抬手端起茶杯就喝了下去。
严以琛给费征雁添上些茶水,趁着药劲儿还没发作,先提了请假一事。费征雁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边嘟囔着这段日子又没有得力干将,一边给批了假条,刚盖完印,他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严以琛看他眼睛开始发直,站起来把书房的门拉上,重新坐下后问费征雁:“大人,你的私房钱都藏在哪?”
费征雁嘿嘿笑着说:“额,就藏在我家茅房的后头,夫人爱干净,肯定发现不了。”
好家伙,这私房钱藏的。看这情况,大理寺卿已经是问啥答啥相当听话了。严以琛接连抛出问题,费征雁把他了解的乌衣镖局案的情况全盘托出。
问题问完,严以琛坐在那消化了一下,准备给费征雁解毒。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竹罐,把里面那只不起眼的小虫放到费征雁手背上。小虫在他手上爬了两圈,随后动了动触角,一口咬下去。
费征雁哎呦一声弹了起来,直甩手,严以琛也站起来将虫拂到地上。过了片刻,费征雁清醒过来,“哎?刚才?”
“大人,你手被虫咬了。”严以琛指着地上匆忙爬走的小虫,“最近是不是太过劳累,您这刚才就快要睡着了。”
费征雁方才的确迷迷糊糊的,好似讲了些什么话,但都想不起来,真是古怪,他揉了揉脸,对上严以琛担忧的眼神,“哦对,假条!拿着吧,回去好好伺候爷爷,尽尽孝道。”
严以琛对他道了谢,出去后把门带上,叹了口气。此时徐崇、张猛、杨虎他们几个都知道了他要回乡的事,过来宽慰他放宽心。
看这情形,严以琛越发亏心,找个借口溜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准备明天一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