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快到四月了,但帝都的晨露还是显得凉,长信宫中仍燃着炭盆。从五品侍卫李熊从院外进来,见殿内宇文奕宁已经起了床,抱着一只鸳鸯眼长毛狮子猫在喝早茶。
“事情都办妥了,该往校场去了。”李熊从桌上的精致茶点中挑了一块大的,塞嘴里,和自家主子问早安。
宇文奕宁吹了吹还烫嘴的茶汤,对他说:“晚一会儿吧,不用太着急。”
李熊给六殿下当了快十年的护卫了,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一只胖乎乎的长毛橘猫甜腻腻地叫了两声,跳到他大腿上打呼噜。
奕宁站起来去摸橘猫的肚子,狮子猫吃醋,不满地撒娇,被弹了下耳朵,“橙香肚子这么大了,你说等下个月生出来的小猫是什么花色?”
李熊心想,要是把养猫的这些个心思用到正事上,你那几个皇兄一天到晚也不会这么不安分。“三殿下今天不来了,肖公公说他昨天吃坏了肚子。”
“哦。”奕宁没啥表示,“那走吧,去校场。”
宁王的轿子行到朱雀门,巧遇了同坐着轿子的秉笔太监卢冯,卢冯下轿来行礼寒暄:“最近朝中事务多,陛下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宁王殿下了,这不昨儿个还念叨,殿下怕是有两三年没来过校场了吧?”奕宁在轿子上托着下巴,微笑着说:“是很久不曾来了。”
距典礼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校场内黑压压一片人,身着玄色盔甲的武士持刀肃立,没有一点声响。
此时的高台上朝臣聚集,看宁王来了都上去打招呼,宇文奕宁一一回礼,平静地走到皇帝的座位旁,向下眺望。
几位老臣凑到一起,看着宁王的身影说小话。
“六殿下越长越像先皇后了,眉眼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不是当年那件事,或许六殿下就是太子…”
“提这些个干什么?陈年旧事…皇帝正值壮年,立储何须这么急?”
“呵,你是不急,那五位皇子可没说不急,早已在朝中拉帮结派…”
等到辰时,皇帝宇文尚登临高台,群臣齐呼万岁。
宇文尚一眼就看见奕宁在那呢,心里头也挺诧异,这小子今天起这么早?父子俩说了一会儿话,阅兵仪式就要开始了。
兵部尚书李业骑一匹枣花马,举帅旗绕场半周,校场上众兵将齐发一声喊,开始操练。
宇文尚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带兵打仗,这种阅兵仪式看的太多,打眼一瞧就觉得这些兵将照十年前少了些肃杀之意。卢公公看出皇帝眼中的不满,适时地来了一句:“陛下,天下太平十五载,兵场上都是一副盛世气象啊。”
宇文尚怎么听不出话里头的宽慰,摇着头笑笑,“也就关嵬骑还剩下些精气神。”
奕宁眨了一下眼,托腮看着校场上扬起的黄沙。
仪式进行到快一半,李熊在宇文奕宁后面有些站不住,越发觉得是不是哪里有疏漏,心中焦躁不安。侍卫的本能让他死死盯住宁王和皇帝,但是不管是这两人还是群臣,并无一人面色有异。
奕宁在和他父皇讨论今年的端午,表示自己懒得参加宴饮,还不如出宫去溜达溜达来的快活。宇文尚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是随他去,数落他平时别老是窝在长信宫里看什么古书,身子虚的赶上姑娘家了。
仪式的第一个环节即将结束,牛角号声起,战鼓声渐歇。正在这节骨眼上,李熊猛得向前撞向宇文奕宁的座椅,只见一支弩箭破空而过,没入椅背有小半截。
数十个影卫瞬间将校场高台围起来,皇帝前后挡了快有十人。校场上还在操演的兵将失了阵型,兵部尚书见此情景,急忙挥旗,大军停下动作,再次肃立。
过了半晌,再没有其他动静。高台上群臣均是汗流浃背,大气也不敢出。宇文尚从椅子上跳下来,挥开影卫们,去看还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发白的宇文奕宁。
奕宁这时发觉自己右侧大臂被弩箭划了个口子,血渗出了银白的衣料,氤氲出一片痕迹。幸亏刚才李熊暴起,不然现在被钉在椅子上的就是自己的喉咙。
宇文尚的脸简直比锅底还要黑,挥了一下手,一小半的影卫四散开,和禁卫军一起找刺客去了。李熊和长信宫的侍卫跪地颔首,向皇帝请罪。
奕宁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地上的李熊的肩膀,“父皇,要不是李熊,我现在要去见母后和姐姐了。”
“叫太医。”宇文尚抬起他胳膊看了一眼,所幸是擦伤。“让刑部和大理寺一起去查,查不出来,就都去天牢里喂鸟吧。”
严以琛刚到帝都大理寺,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请到大理寺卿的书房里去谈话。
费征雁正盘腿坐在院子的大树底下叠石头呢,一手拿石头,另一只手捻着下巴上没两根的胡须,屏气凝神,看起来精神状态比之前强了不少。
严以琛轻手轻脚坐到他对面,用气声问他:“大人,这么急把我叫回来,什么事啊?”
费征雁捻胡子那只手拍了拍严以琛,也用气声回答:“小严啊,有大事啊,大事。”话刚说完,那一堆石头哗啦一下,倒了。
林鹭一进来就看这两位面对面坐地上,围着石头块说悄悄话,闭了一会儿眼睛,是不是自己打开方式不对?费征雁看到他,就让严以琛把自己扶起来,三人进书房去讲话。
“临水的案子办的不错,平动乱,顺民心,我都已经了解了。”费征雁坐到书案后面,让两人都坐下。
严以琛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三人倒茶,“大人,我得向您请罪。”
费征雁喝了口茶,“哦?何罪之有啊?”
“陛下派我去临水,不只是要抓住杀死数人的凶手张冕,更是要调查清楚杨添广杨国舅的死因。属下失职,并未查明杨国舅的真正死因。”严以琛道。
费征雁呵呵一笑:“哎呀,所以我才让你们回来。”
“这是何故?”林鹭问。
“两天前,有人在校场验兵式上刺杀皇子。”
严以琛和林鹭都吃了一惊,好大的胆子。
“而且刺杀的还是六皇子,天宁郡王。”
林鹭轻轻吸了一口气,严以琛不是很明白,问:“六皇子怎么了?”
不等林鹭回答,费征雁就从书案上跳过来,搓着严以琛脑袋说:“你进朝廷之前就没做点功课?怎么连这事儿都不知道。老夫跟你讲,这六位皇子中最受皇帝宠爱的,就是老幺六殿下。六殿下要星星,陛下就不能给他摘月亮,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六位皇子中,唯一封了郡王的就是六殿下。”
“那为啥不立六殿下为太子?”严以琛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型,都叫他给弄乱了,“陛下如今还未立储君,这我是知道的。”
“唉!”费征雁站起身摆摆手,“不是陛下不愿立,是六殿下自己死活不要当啊!”
林鹭好像也没听过这一茬,有些感兴趣。
“还有皇子不乐意当皇帝的?”严以琛不大懂。
“前尘往事就别再提了。”费征雁抹了一把脸,指着严以琛,“你一会儿随我进宫面圣去,此事查不明白,老夫也得进天牢喂鸟了!还有,说到杨添广,要他命的家伙可不在临水,这一点,想必陛下也清楚。”
御书房里的气压很低,刑部尚书高顺祥跪在地上,脑门子上全是冷汗。
皇帝一页一页翻看着刑部调查校场的笔录,片刻之后,把这本小册甩在地上。“查出来了个屁!”
高顺祥咽了口唾沫,“陛下,校场内内外外都搜遍了,所有的兵将都搜过身,并没有人放过箭,这点是千真万确!“
“放屁,不是人难道是鬼?”宇文尚快要飙脏话了。
费征雁和严以琛刚到门口,听皇帝这浑厚的骂人声,停在门前了。门口的小太监通传一声,宇文尚让他们进来。
费征雁瞟了眼一脑门子汗的高顺祥,给皇帝行礼,皇帝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免了。
严以琛本以为费征雁会就皇子刺杀案提出些疑点,再不济挑拨离间一下自己朝堂上的死对头,没想到这小老头张开嘴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寒暄的话,细心询问六殿下的伤情,并仔细表达了自己听闻殿下受伤的痛心疾首,给少卿大人听出了一脑门子汗来。
皇帝本来不太耐烦,但听了一会儿却平静了,理了一下桌子上的奏折,来了这么一句:“严郎是给自己寻了个好去处,从今往后在大理寺,要多学一学大理寺卿。”
严以琛脑子有点卡壳,学什么?学怎么拍马屁吗?还站在那的高顺祥面上有点鄙夷,也不好作声。
费征雁笑呵呵的,“陛下,还望准许老臣去长信宫探望六殿下,当面慰问。”
宇文尚这会儿脸上表情有点诡异,似笑非笑的,“准了,这事还要接着查,查到大伙都明白为止。”
就这么的,费征雁就和严以琛出来了,刑部尚书也叫皇帝撵了出来,他斜着眼睛和费征雁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费征雁上马车,告诉车夫:“去校场。”
严以琛跟着上车,五迷三道的,“大人,您不是要去探望宁王吗?”
“哎,不着急不着急。宁王现在还在养伤,我们去了打扰他休息,多不好。咱们去校场,查出点刑部没发现的。”费征雁摘了官帽,挠挠头,“哼哼,你不用装,是不是觉得老夫溜须拍马,一点没有风骨?”
严以琛眼珠子一转,摇头。
“真傻还是装傻?也行,不管怎么,傻点有傻福。”
严以琛凑到他跟前,“小子愚钝,没听明白大人在提醒陛下什么,大人指点指点?”
费征雁哈哈大笑:“贼精,比林小鸟强。查下去你就明白了,反正陛下不会再为这件事动气了。”
严以琛在马车里坐正,他还是轻看了费征雁,果然不是什么平凡人物。他眼前浮现出案卷阁的大门,这么一个老狐狸,自己要进去取东西,还是需要费点心思了。
马车走的挺快,没到晌午就到了校场,大理寺三护卫和寺丞林鹭早就候在门口,看样子是费征雁提前吩咐的。校场的四个大门都有禁卫军把守,北侧大门外站着帝都禁卫军统领刘津。严以琛把费征雁扶下来,刘津便来行礼。费征雁顺势介绍了严以琛给他,刘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卿,摸不清楚这人的深浅。
“请,刑部的人离开之后就再没有一只苍蝇进去过校场,大理寺卿尽管查。”
一行人鱼贯而入,严以琛目力过人,一眼就看到高台上那一把插着弩箭的椅子。这椅子离皇帝的坐席很近,要是误伤皇帝,不知后果如何。
“大人,刑部那帮人前前后后找了两天了,所有兵士都问了个遍,就是没找出来刺客在哪,我们从何查起啊?”徐崇问。
费征雁看着东瞧西看的严以琛,笑呵呵地指他,“少卿这不是有想法了吗。”
林鹭看过太医的诊断,说:“射伤宁王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支弩箭了,既然要行刺,为何不在箭头上涂上毒药,以确保万无一失呢?”
费征雁老神在在地背着手,并没回答林鹭的问题,而是望着天嘟囔:“哎呀,刺杀宁王,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
校场四面有墙,都是青砖搭建。由于所在的地势不高,每一面墙下都开洞设置了排水口,这墙上排水口正下方的地面上还有一个涵洞,下雨后水流顺着明渠汇聚入涵洞,流到再下一层的管道,最后排入河中。
严以琛走到这处,就发现墙下排水口内有两块鹅卵石,他拿起来看了看,把袖子一卷,就直接趴地上了,一只胳膊伸进涵洞里,掏啊掏。
费征雁快走两步,过去仔细瞧。严以琛这时已经掏到了什么,往外拽,众人一看,竟然是一架小型的弩机。
“弩机竟然被藏在这里,怪不得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杨虎等人啧啧称奇。
“这“凶手”聪明就聪明在他根本就不用自己动手。”严以琛随意甩了甩手上的泥水,“你们看这弩机没有扳机,发射弩箭其实是靠两根皮筋绷着。把弩机摆好角度放到排水口里,底下垫两块鹅卵石,等到阅兵之时万马奔腾地面晃动,下面的鹅卵石一震,橡皮筋就松了,弩箭自然发射出去。”
林鹭听懂了,还原弩机的摆放位置,“但照当时的场景,刺客并不会守在这里,禁卫军在宁王遇刺后立马封锁校场,他又如何把凶器藏进排水渠中?”
严以琛一笑,模拟弩箭发射,弹了一下皮筋。弩机维持不住平衡,落到下面涵洞里。“听说宁王遇刺之后就下了一场急雨,这排水渠中的水量应该不小。你掂量掂量这小弩机的重量,是不是很轻?我猜测大概是用浮木之类的材料做的,这样被水流一冲,自然就进了排水渠。我刚才掏到它也算是运气好,这东西被一块石头挡住了,所以没被继续冲下去。”
费征雁今天第二次对严以琛投去赞赏的眼光,“嗯,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在找那个所谓的刺客,涵洞里面有什么,根本没人会注意,好极!张猛啊,你去取一支弩箭来,验证一下少卿的看法。”
张猛立即去取箭来,重新安排好机关。徐崇和杨虎在排水口旁边一顿乱蹦,模拟震动,鹅卵石果然受了影响,只消片刻,弩箭飞向高台。
“没错了大人,果真和少卿所想如出一辙!少卿真是神了!”徐崇立马开夸。
严以琛插着腰摆摆手,看着日头,肚子已经饿了,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