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晨钟响起,严以琛准时来到大理寺门前。
清晨有薄雾,大理寺案卷阁的六重宝塔尖隐没在雾霭里。严以琛抬头望了良久,这真是可望而不可及。
大理寺与六部下的刑部不同,不仅管理官员案件,更多是维系上至帝都、下至乡野的长治久安,由皇帝直接统御,设大理寺卿,下有左右少卿、寺丞,再下则是司务、寺正等。大理寺在州府间设立分寺,分寺寺卿需三年一回向帝都总寺递交这三年任期内的案件卷宗,由总大理寺卿阅读、判决是否有疏漏或冤假错案。若地方民众不满当地大理寺与官府判决,则可以由外设的谏言机关上书帝都。
大理寺建筑的规制也有严格规章,最大、规格最高的当然是帝都总寺,设有前堂、中庭、后阁。前堂为判官堂,原告与被告两方陈说案件事实,大理寺卿断案就是在此大堂前。中庭虽说是“庭”但其实是大理寺众人办公之所,设几案百张,大理寺卿与左右少卿各有一间办公之所,其余人则在大厅处理日常事务。中庭两侧各有一圈厢房,左侧向阳的作宿舍之用,装修质朴舒适。右侧则是停尸间、仵作房与小型牢房,阴风阵阵。
最后就是“后阁”,这也是严以琛的目的所在——案卷阁。此阁体量不小,为八角攒尖顶,阁有六层,收录疑案杂案无数,供皇帝与大理寺人查看。案卷阁有专门的守阁人,以确保一些见不得人的卷宗不会泄露出去。案卷阁也是每三年开启一次,大理寺卿亲自盘点。如非皇帝、大理寺卿与一品以上的官员,没有要案不得入阁,私闯者死罪。严以琛在墙外绕了一圈,不知道何时他才能有入阁的资格。
门前的石兽旁站着个黑衣人,年纪不大,下巴上蓄了短须,昂着头背着手,目不斜视地站着等人。严以琛见状走上前去,站到他身旁。年轻的黑衣人身子都不转,恭恭敬敬行了个官礼,“左寺丞林鹭拜见少卿大人。”
严以琛在魔宫一众脾气古怪的老魔头中间长大的,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硬骨头,不好说话也没那么容易低头,在官场上指定不受待见的。但左寺丞为从五品,大理寺中仅在少卿之下,如此年纪就做到寺丞,这林鹭想必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严以琛也就不怠慢,也回了一礼,“在下严以琛,奉天子之命前来大理寺供职,烦请林大人引我进去拜见寺卿大人,不胜感激。”
林鹭打量了这新科状元一番,也有些惊奇。在他印象里,能考到殿试的人都是目中无人的混蛋,对手下那些摸爬滚打了多年的文官都极为不屑,没想到这位状元郎还真是客气,不知道这副样子能装上几天。
他也不再废话,把严以琛往里边引。大理寺建筑形制严整,红墙黑瓦气势十足。每一栋建筑前都有两个黑衣卫士把守,屋檐上还有盯梢的,戒备森严。案卷阁在视野中愈发庞大起来,严以琛用余光扫了好几眼,看到不远处楼阁下面正在换班的警卫,自知还不是时候。林鹭直接将严以琛引到中庭侧后面的一进院子里,让院前的小厮禀报大人。
这院子可算不上景致优美,反而乱七八糟的。墙角不知道是谁堆起来一大摞鹅卵石,从大到小往上叠,堆成一座塔;植物介于枯死和挣扎着冒芽之间,地上散落着一堆被拽下来的叶片花瓣,总的来说这院子的主人精神状态堪忧。
不等小厮出来禀报,大理寺卿,朝廷一品大员费征雁就自己跑出来了,抱住严以琛胳膊就不撒手。
严以琛大受震撼,看这眼前这个眼袋大的能砸死人的小老头,挣扎出来行礼。
费征雁两行热泪滚滚流下,大理寺本来有左右两位少卿,左少卿不堪痛风症的折磨,回乡养病去了;右少卿更甚,因为常年在帝都,过于思念家中妻子,思念成疾,也归乡了。这么一来不要紧,前段时间正好赶上三年一度的察算,他没有副手,可遭老罪了,忙不完,根本忙不完!再这么下去,他这一条老命就得交代在大理寺书房里。这总算自动自觉来了个新科状元,那必定是要充分利用起来,解放他大理寺卿的重负。
费征雁拉着严以琛就进书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在这好好干,三年盘点刚过,要操心的繁杂事务他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状元郎只要发挥才干解决皇帝额外发派的各种案件那就万事大吉。
严以琛看着一书房的各类卷宗铺满了书案和地上,脑仁疼,赶紧切入正题:“大人,敢问我何时出发前往临水,去查陛下交代的案子呢?”
费征雁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哎呦,现在。”
“现在?”
“对,就现在。”说着他在地上一顿乱翻,找出一个印玺,又飞快地草拟了张文牒,让书童誊抄下来,盖印。
“这个你要收好,临水是小县衙,没有大理寺分寺,到了临水的地方官府,只需把这文牒和官徽给县令看了就好,大理寺办案他们必须全力协助,不得有误。哦对了这是你的官徽。”费征雁手忙脚乱摸出一块腰牌,同文牒一起塞给严以琛。
他招手示意林鹭进来:“林小鸟,你跟少卿一道去,少卿有什么问题你要好好解答。”
说完他又转回头,“严少卿,你会武吗?”
严以琛答:“会些拳脚,三脚猫功夫罢了。”
“那还不够,林小鸟啊,再叫张猛,徐崇,杨虎三个护卫,护少卿周全。”费征雁报了几个人名。
严以琛感觉这护卫倒是用不着,他虽然不能用魔道经,但身手底子还在这,一般小贼伤不到他。
费征雁看严以琛的表情,就说:“你不晓得现在那里是什么情况,江湖门派纷争,那是险象环生防不胜防。”
严以琛接了书童给的卷宗匆匆一看,心里也讶异,谢过大理寺卿,也不耽搁了,即刻上路前往临水。
费征雁叹着气坐下,看严以琛走远了的背影,念道:“唉,陛下如此安排,怎知是福是祸啊。”
临水湖畔,如酥般的小雨被微风吹得飘飘摇摇,落到一把油纸伞上。撑伞的那双修长的手动了动,伞面上的竹叶轻旋,水珠甩出几道银线。
撑伞的青年人看着雾蒙蒙的湖面发呆,撑船的船家一声悠长的吆喝,小船就已靠岸。那把月白的油纸伞轻盈地跃入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消失在长街小巷里了。
大理寺外出办案都是骑快马,此时三个壮实汉子已经在马厩检查马鞍,等候新上任的少卿大人。林鹭还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礼数一点不差,把严以琛往马厩领。
费征雁特意准备了五匹快马,都是血统优良可奔袭千里,可一路骑到临水去。尤其是给严以琛准备的那匹黄骠马,又称“透骨龙”,别看喂饱了,肋骨还是突出在外,但可日行千里,极通人性。
严以琛是识得宝马良驹的,摸了摸黄骠马的鬃毛,觉得费征雁挺够意思。他满以为今天能先在大理寺安顿下来,没成想这案子急成这样,身上的包袱没等取下来,就要出发了。那也正好,省去收拾的麻烦,速去速回。
话不多说,五人就出发了。从帝都到临水需行三天四夜,旅途还是遥远,林鹭在他的马背上放了个挺大的药箱,不知是何用处。
严以琛很快就和那三个护卫打成一片,四人也不论身份地位,互相称兄道弟,只有林鹭依旧端着架子,骑在马上目不斜视,从不与几人插科打诨。
徐崇是鬼灵精,悄悄告诉严以琛林鹭的背景。原来他是大理寺的仵作之一,也通医术,又能作文誊写,算是个全才。林鹭是个孤儿,从小被一老医者抚养长大,学习如何治病救人。老医者因为不事权贵,所以不乐意去一豪商府上做家医,结果被那家的小儿子打得断了气。
林鹭一气之下在那家的水井里投了毒,让那一家老小差点拉肚子拉死。是大理寺卿费征雁找到了他,让他停手,林鹭这才没在刑场上丢了小命。费征雁惜才,刚巧宫里面的一位大人生了重病,费征雁举荐林鹭进宫,还真给治好了,这就免了他的罪。费征雁让他从大理寺最底层干起,那一年林鹭才十七岁。他就这么从小干起,干了快十年,一直做到左寺丞。不过他还是看那些权贵不顺眼,表面上彬彬有礼,但心里其实厌恶得很。
严以琛扫了一眼在马上坐的倍儿直的林鹭,觉得此人也是条汉子,为了养父不惜冒被杀头的风险。而且看样子这人年纪轻轻就医术高明,交个朋友以后也有个保障,琢磨着怎么和他聊上,混成自己人。
林鹭也在观察严以琛,这几天他和张猛、徐崇、杨虎混在一块,看不出谁是主谁是仆,真是他见过的最亲民的状元郎。而且此人吃饭也不一般,不似一般读书人就吃一口猫食。严以琛就着下饭菜扒拉大米饭,吃的那叫一个香啊,连早饭都得塞两笼大包子进肚,这饭量连护卫们都自愧不如。
林鹭内心狐疑,难不成这位少卿大人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斯文读书人?但严以琛一副文生扮相,虽生的高大健硕,但毫无那些武生莽夫的鲁莽气,讲话礼节全又会逗趣儿,那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睛倒像是会引得姑娘家笑的样子,做不得准。
两人就这么互相观察了一路,第四日清晨,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