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冬行到王宫前,下马和爱德华道别。与爱德华分开之后,他的心微微一沉,抬起头看了眼沐浴在阳光中的宫殿,沉默着走了进去。
国王陛下不喜欢铺张浪费,王宫里伺候的仆从都不多,年老的礼仪官见樊冬来了,愁苦的老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樊冬朝礼仪官笑了笑,边走边询问礼仪官国王陛下最近的情况。听到国王陛下气怒之下曾经昏迷过去,樊冬顿了顿,又细细地追问国王陛下的饮食和作息。礼仪官对这些都有详细记录,脑袋里也记得一清二楚,回答时没有丝毫停顿。
末了礼仪官还说:“还好当时黛娜夫人在,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樊冬目光微凝,看了看国王陛下的书房,说道:“爸爸不会这样倒下的。”樊父当初身体也不好,在继母的陪同下去国外治疗了几年,把能换的器官都换了一遍,才勉强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要不是他父亲病痛缠身,章擎不会赶鸭子上架一样入主樊氏,他们也不会被那么多人盯上,都觉得他们软弱可欺——以至于连在车子里动手这么愚蠢的事都敢明目张胆地做。但是,像他父亲、像国王陛下这样的人,即使承受再大的痛苦也不会轻易被死神带走。
他们有着比谁都顽强的求生意志。
樊冬没有让仆从通报,直接走进国王陛下的书房。
国王陛下虽然有旧伤在身,感知范围却也不小,从樊冬踏入花园开始他已经知道樊冬的到来。听着樊冬与礼仪官的对话,国王陛下沉甸甸的心不由一松。他放下手中的文书,抬起头打量起小半个月不见的樊冬。
比起上次见面,樊冬似乎长高了一点,从前只到他下巴的高度,现在已经和他鼻子齐平了。他身上的精神力十分充沛,整个人像是初升的太阳一样精神勃发,看着就叫人喜欢。
国王陛下说:“回来了?”
樊冬点点头,上前给了国王陛下一个拥抱,然后顺势拉着国王陛下说:“爸爸你一定忙了一早上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吃点点心吧。”
国王陛下想了想,没有拒绝,由着樊冬把自己往外带。樊冬和黛娜夫人一样,都是变着法儿让他休息。他们对他无所求,所以关心和维护都非常纯粹。只是文森、菲尔都出事了,樊冬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或者说,他希望樊冬和以前一样吗?
他心里到底希望樊冬有野心,还是没野心?
国王陛下沉默地和樊冬走在花园里。
满园的植物仿佛察觉了樊冬的到来,随着他们的前行而次第绽放,整个花园弥漫着馥郁芳香。国王陛下只觉连日来的疲惫少了许多,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替他扫去了满身疲乏。
国王陛下精神一振。这样的“共鸣”,即使是被誉为天才弓箭手的雅各亲王,也从来不曾做到过!
他以前是不是小看这个小儿子了?
国王陛下说:“科林,你知道文森和菲尔的事情了吗?”
樊冬说:“说实话,我不是很清楚。羽人写信告诉我了,可信上能写的毕竟很有限,具体的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当初遇蛟的事他已经写过信回来了,所以并没有再提,只是把和雷亨伯爵的对话告诉国王陛下。他看向国王陛下,“爸爸,你对平民一直非常爱护,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平民的命不算命?”
国王陛下静默片刻,才说:“他们不是觉得平民的命不算命,而是觉得弱者的命不算命。就像你不在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这种观念从他们出生那一刻开始就伴随着他们,所以,很难改变。”
樊冬说:“爸爸你曾经试着改变,对吗?”
国王陛下微微俯首,对上樊冬明亮的眼睛。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他也曾经是个满腔热血的少年,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迟早会问鼎巅峰,傲视所有人。自觉有大本领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肩负极大的使命。是的,他曾经像樊冬那样,觉得这样是不对的,而他生在这个时代的意义就是改变它——他身边有不少追随者,都是为了看到那一天而跟随在他身边,他们希望看到他所描绘的未来。
但是,他并没有做到。或者说,他还没开始那么做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去做的实力。
要不是他以整个莱恩帝国为盾牌,恐怕早就身死异乡。
只是这样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国王陛下并没有回答樊冬的问题。他转过头看向樊冬:“科林,你很反感雷亨的做法?”
樊冬沉默片刻,才答道:“也许不是反感,只是有种被掐住喉咙的感觉。”
国王陛下把自己真正想问的话抛了出来:“对于爱德华在给你铺路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
樊冬一愣。
国王陛下说:“除了军部,没有人能让狐族效忠,也没有人能说动雷亨。”他转头看向樊冬,“更没有人能在你两个哥哥身边安插人手,怂恿他们冲动行事。这次恶蛟现世的事,最后受益的人只有一个。”
受益的人当然是樊冬,两个兄长都丧失了竞争王位的资格,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投向他——而他,又与平息恶蛟之乱的爱德华一起回到王都,接受民众们的欢呼与迎接。
樊冬与国王陛下对视数秒,垂下了眼睫:“爸爸,你怀疑我吗?”
国王陛下消瘦了不少,看起来与他父亲更为相像。每次对着这张相似的脸庞,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他们重叠在一起,而且科林·莱恩和国王陛下之间的感情是真实而深厚的,所以他总希望能治好国王陛下,希望国王陛下能继续当国王,如果不是文森有可能给帝国带来那样的祸患,他甚至不介意文森继位为王。
国王陛下对他的疑问回以沉默。
长子和次子已经让他失望了,他还要怀疑自己的小儿子吗?
樊冬见国王陛下并不言语,知道国王陛下确实这样怀疑着。他抬起头说道:“我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当王储或者国王,爸爸。”他一直都希望能治好国王陛下,更久以后的事他还没想过。
国王陛下说:“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爱德华。”他顿了顿,“这一点都不让我意外。科林,我曾经觉得你们三兄弟都不适合当王储,所以告诉爱德华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但是,科林,你和爱德华真的和好了吗?他想起你们从前的一切了吗?——或者我应该问,爱德华这样做真的没有和你商量过吗?”
樊冬静默下来。
有囚神的存在,爱德华可能永远不会想起那一切了。爱德华是爱他的,爱德华对他有着对所有雄性对伴侣的欲-望、占有欲,也能容忍他偶尔的反抗与任性。但是这样的爱,并不足以让爱德华停下前进的脚步,不足以让爱德华放下野心和仇恨。
这件事有可能是爱德华做的吗?是的,有可能,很有可能。爱德华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在将他视为莱恩王室最大的“破绽”时,爱德华曾经想从他下手让莱恩王室失尽民心。
当他们的婚约公诸于众,文森和菲尔就成为了他成为王储的最大障碍。有两个兄长在,即使他的名声正在慢慢洗白,王位也轮不到他来继承。
所以,爱德华会想办法把“障碍”搬开。
爱德华有理由这么做,更有能力这么做。
如果爱德华真的是在为他铺路呢?
樊冬觉得命运有时候总爱和他开玩笑。曾经他是个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的人,对别人的态度永远骄傲又冷淡,从来不会为别人的遭遇而动容。他那时拒绝接手樊氏,拒绝当个好学生,反而成为了所有人眼里的纨绔子弟。一来,那是他的本性;二来,那是老祖宗怕他们的家族传承为他招来祸患。
因为他还太小了,也太弱小了。
心底的不甘让他的脾气越来越大,耍起横来根本就是本性的暴-露。
而那时候,章擎正好是他的反面。章擎正直而刚毅,对人的态度永远谦和有礼,对自己的需求总是压到最低,永远只会先想到别人,绝对不会让别人难堪。
那段日子里,他慢慢被章擎改变,章擎也慢慢被他改变。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章擎会变成现在的爱德华。现在的爱德华与曾经的他多么相像,无法接受老祖宗的死,所以变得冷漠,不再相信别人的好;无法接受章擎的死,所以变得冷酷,再狠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只是那样的心情在得知章擎还活在这个世界——他也可以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的时候,彻底消散了。
可是对于爱德华来说,过去的一切还在延续。
爱德华的父亲还是死在敌人刀下。
爱德华的母亲还是大病初愈。
对于文森和菲尔,爱德华还是不喜欢;对于帝国,爱德华还是不可能献出真正的忠诚。对于他,爱德华有着最原始的占有欲,绝对不会轻易放手。
既然不愿放手,那自然要牢牢地抓住。
对于他来说,最牢固的囚笼就是莱恩帝国——就是那注定沾满鲜血的王座。
即使需要用尸骨铺路,他也会把他推上去。
樊冬心绪万千,最后却还是平静地开口:“爸爸你不是说过,叫我永远也不要怀疑爱德华的忠诚吗?”
国王陛下一顿,说道:“那是以前。”
那个时候樊冬没有任何继承王位的可能,有些事他不必知道,也不必去考虑,他只要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可以了。如果可以的话,国王陛下并不希望自己的小儿子变成别人的囚徒——即使那囚笼十分华美,令无数人心向神往。樊冬不是文森,文森有野心,为了坐上王座付出再多都心甘情愿。樊冬从小就没有被王子的身份约束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像个最普通的孩子那样向他们撒娇邀宠。
真的变成爱德华手中的傀儡,樊冬会快乐吗?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正因如此,国王陛下才决定把一切都告诉樊冬。
他必须让樊冬明白自己可能会迎来怎么样的未来,让樊冬明白自己可能要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伴侣”。
国王陛下转过身,俯首望着沉默下来的樊冬:“科林,你和爱德华真的都把对方当伴侣来看待吗?”
樊冬一顿。
国王陛下口里的爱德华是樊冬所陌生的——也是樊冬所熟悉的,只是爱德华在他面前敛起了所有野心、敛起了所有专横和狠辣,他才会遗忘了爱德华的这一面。
他做好了接受这样的爱德华的准备了吗?
“是的。”过了许久,樊冬才轻声开口,“我把爱德华当成未来的伴侣来看待。也许他的一些做法是我无法接受的,但是我不能因为这样就马上和他划清界限,我必须先和他把一切都说清楚——就像法庭不能在没经过审问调查之前就宣判一样,我不能就这样给他定罪。”
国王陛下怔住。
樊冬说:“比如凯希很多观点都和我不一样,但我愿意和他交流、和他辩论,无论最后是他说服我还是我说服他,我们之间的情谊都不会受到影响——如果将来我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大到真的没有办法扭转对方的想法和做法,我才能判他们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