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欢被绑了。
这个词对她来说非常新奇,确切的来说,应该叫做她被人藏起来了。
对方下手干净利落,该是早就想这么干了,当然,她也没想反抗,但她觉得自己可以提个意见:
“有点紧了。”
对方手下一顿,然后绑着她眼睛的布松了松。
到最后又犹豫了两秒,把布也一并给撤了。
可是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可见这间屋子里设下了术法,外面的人难以找得到,里面的人也不好出去。
她盘坐在榻上,手被绑在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走了。
而她还能听见外面着急的声音:
“人呢!人呢!宫翼,你把人弄哪儿去了!”
“我如何知道?!明明之前一直在这儿的!”
“别以为我不明白,当时就是宫叶叫你先一步动的手,宫叶,你说话!”
云逸出声。
如今两人一人贵为云家家主,一人成了宫家家主,倒是有些交集,被众人盯着的宫叶目不斜视,咳了一声:
“我所知并不多……”
祁凝:“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宫叶:“……”
“所以……是顾斯恶?”
樊承猜中。
“都是久别重逢,什么事连几个时辰也空不得吗?人家等了千年时间,也对人族之事尽心尽力,当初青云宗那个烂摊子他若冷血自私一些,是本不用管的,可他一手撑了过去。”
“李疏狂经历的事他同样只多不少,你们又不是没见到,战后四洲修士暴怒之下,没少对他冷嘲热讽,当众羞辱,敢问各位若是一众人指着你们鼻子出言不逊,你们还能当做没听见千年之久吗?”
宫叶反问:“即是不能,那他所念就这一个,让他几个时辰又如何?千年都过去了,没这几个时辰,莫非人族就会万劫不复不成?”
他们这批人,是一起从梵天秘境里爬出来的,几乎一起经历了那场浩劫,同样也是看着战后人族如何一步一步昌盛的。
当然,人族昌盛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每一个投身其中的人都是不可否认的功臣,可那个剑修在没了宗门之后看着最在意之人陨落,还没反应过来,就得借着修为没退,辗转妖兽战场。
他当时的修为和身份足以让他在人族修士中受万人敬仰,是以大可以抛下东洲这一烂摊子任它自生自灭。
说什么罪洲罪血本该如此,逃脱不得?可扪心自问,若是他们自己是他,是会选择不管东洲自己游走妖兽战场,还是会选择接手臭名昭着的短暂生活过十几年的故地?毕竟前者也是为人族大义办事,同样是为了自己的罪血赎罪,也并未否认自己的因果不是?
可剑修还是选择做了那个青云宗宗主。
“一滴墨可以让一碗水都变得污浊,他就算之前功劳再高,混迹在东洲那一摊汪洋的黑水里不也会被一视同仁?”
甚至更甚,在顾斯恶选择当青云宗宗主的时候引发的反弹更严重,四洲修士怒然他本是英雄,却还管着那群叛徒,简直就是耻辱!
是以有激愤的修士连命也不顾指着他大骂叛徒,忘恩负义的东西,东洲就该自生自灭,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然后呢?
然后东洲又再一次撑不住为了活命再次投靠妖族?以往东洲的叛徒难道没杀干净吗?
显然不可能,奉天使做事周全,不可能放过一个,是以,既然当初叛徒都杀干净了,那后来的叛徒又是为什么变成叛徒的?
因果循环,周而复始,总得有人一剑斩之。
剑修做了那个斩断之人,在清剿了叛徒之后将原本无意反叛的散修百姓各自安置,大力促成凡人界的繁荣,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亦有自己的良心,若是真的可以安居乐业,谁会远离故里游走它洲?
再者控制东洲修士前往它洲,不到金丹不能出洲,一来可以保证有自保之力,二来东洲灵气贫瘠,出去是对道途的最好选择。
他们可以正常历练游走,但绝不能无故杀他宗修士,一有问题,他洲修士可直通青云宗,甚至面见宗主,必然得到一个结果。
这期间他被多人明里暗里指着骂叛徒、走狗不得而知,剑修寡言,听见了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听着对方骂完,然后转身离开。
他也会受伤,也会疼,妖兽战场上刀剑无眼,妖族和蓬莱最想要的就是他的命。
每次一身血痕累累,觉得疼得时候,他都会回奉天宗内围坐一坐,一句话也不说,吞下丹药后一个人认真的擦剑,等着伤口愈合。
仿佛能回到很多年前,他依旧是他,荒山上的破烂小院还在,那两人见他这样狼狈一定笑得幸灾乐祸,还要用留影石记录下来就等着日后拿出来揶揄他。
可嘲笑完,夜里又总有一些丹药被推到他床头,跟着一起的,还有两人为他写好的借条,就差他自己按个手印了。
里面的利息奸商看了都流泪。
他:“……”
他从回忆里回神,入眼的却是被草木覆盖的旧地,那些热闹都没有了,他们都不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而现在伤口愈合,他又要走了。
他就这么如此反复的度过了千年之久。
“你们说,若是你们自己,如此度日,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宫叶别有深意。
“修仙界岁月如水,修士一闭关就是数十年起步,能出什么问……”
云逸话到一半,猛然顿住。
不,修士的确有一个致命的祸端。
……
黑暗里,叶长欢听着外面的对话,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她该离外界非常近,但因为阵法隔绝,外面几人没发现她而已。
而现在,她对着黑暗的空间幽深叹了一口气,到底开口:
“阿弟……”
明明周围该是空无一物,就她一个的,她却依旧继续开口,没说什么久别重逢的话,只是动了动被绑着的手,出声:
“我手疼。”
咔。
细微的声响响起。
她朝着声音方向看去,角落里,剑修站在那儿,满是悲戚的看着她。
眼睛眨也不眨,仿佛一眨眼什么东西就会消失一样。
叶长欢也静静和他对视,没说话。
骗人。
修仙大能怎么可能会因为被绑个手就会疼,更何况那绳子松得一用力就能扯开。
可被骗那个还是走了上来,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
这个人族如今唯一一个渡劫期,就算不刻意显露,眉目之间也就有身居高位的大能威严。
谁又能想到他看着眼前之人时,目中会流露出委屈和悲戚。
那绑着手的绳子一松,一只手落在他的眼角。
他微微侧头,声音艰涩:
“你骗我。”
叶长欢耐心:“我并非有意。”
“我与你道歉。”
剑修没动,梗着脖子不说话。
便被叶长欢抬起手掰正了回来,在剑修愕然的目光中低下头,吻上他的唇。
温热的触感让他大脑有一瞬空白,整个身影都顿住,下一秒指尖微微弯曲,抱住眼前之人的腰身,他没敢动,任她施为。
气血上涌,剑修眼中翻腾的情绪晦暗不明,一双黑瞳在黑暗里炯炯有神。
胸口起伏之时喉结滚动,沉寂了千年的火苗在他体内上场下跳,甚至让他……燥热。
他下意识的靠近,可对方却在此时分开,嘴角勾起,揶揄的看着他:
“顾宗主憋气的确厉害,怎么?贴着唇便不能吐息了吗?如此说来,若是时间在久些,渡劫期大能岂不是就此陨落?倒是挺好杀。”
话音落地,反应过来的剑修眼帘微颤,死死的盯着她,呼吸急促:
“顾斯善……”
后者眼中笑意加深,面上却好似没注意到似的目光,啧了一声:
“可有人生气呐。”
他急声:“我不生气。”
但说话的人非常懂得反省:
“说到底还是我的过错……”
“不、不是你的错。是……”他连犹豫都没有:
“是我的错。”
他眼中瞳色更深,像是竭力抑制,焦急而有些无措:“所以顾斯善,你、你不能……不管。”
叶长欢无声的与他对视,那剑修释放的外溢的精神力几乎充斥着整个空间,他眼眶微红,好像真的有些委屈,低喘沙哑:
“顾斯善,你得教我……你得教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抱着动弹不得的人是他一般。
叶长欢:“……”
被绑被抱着的人明明是她,怎么他倒是先委屈上了?
到底谁才是被绑哪一个?
她气笑了,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开口:
“不许动。”
剑修果然就没动。
可他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因为后者的另外一只手落在他的心口。
温热的暖流钻入他的体内。
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作为,无他,修仙界修士形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格外排外,领地意识极强。
一来是因为修仙界危险不低,想活命提高警惕总没错,二来,则是因为修士慎独,从不喜欢旁人靠近,将灵气灌入他人体内,对那个修士而言都是极度危险的程度。
自然排斥。
可偏偏叶长欢的灵气流向他丹田了,都还畅通无阻。
多年过去,长生彻底和剑修融为一体,冰灵根散发着冷意,和剑修等比例缩小的元婴闭着眼睛绷着小脸,安静稳重。
也就莲台上一簇火苗闹腾,察觉到主人的气息之后就更加闹腾了,朝着灵气缠绕,跟个小霸王一样的飘在前头带路,比主人还像主人。
这个动作很快,火苗停滞在一处,突然安静了一秒,随即转瞬长大数倍!宛如巨兽突然张开血盆大口!
而那些灌入的灵气也在这一刻缠绕了上去!
剑修闷哼一声,惊愕:“你——”
嗡!
心魔!
多年长大已经蓄势待发生出邪念,想要将主人取而代之的心魔!
它似乎也没想到叶长欢居然在此时动手,拼命的想要挣扎:
“阿姐!阿姐!你不能吃我!我才是真的心悦于你!他才是假的!若他真的心悦于你,为何这些年还干着自己的事儿跟没事人似的!”
“而我——我只想把你绑起来了,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话一出,被捂住眼睛的剑修冷意四起,方才在叶长欢面前的委屈和无措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而更多的是冷酷和威严:
“闭嘴。”
杂念妄图取而代之,无异于挑衅。
叶长欢并不为所动,她冷笑一声:
“我心悦之人,他若能安平活着,何其乐哉!”
她说的坦然,没有一丝停顿。
剑修却透过指缝恍然的看着她的脸。
叶长欢在最开始就感觉到了心魔的不对劲,若是往常,顾斯恶做不出这么出格的事来,可见突然绑了她,该是所受影响。
她一时也不知该怒还是该笑,这样一个人,就是被心魔影响了,想到最坏的法子,就是把她绑了藏起来几个时辰。
若是绑时她说句撒手,她估摸着就他就真撒手了。
是了,眼前之人绝不会做任何她不愿之事。
是以她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除掉他的心魔。
当初他能吞之,今日她已如此修为,又怎会踌躇?
吞吃心魔而已,她将被火焰炼化的“丹药”收入手中,吞了下去。
剑修的心魔她不止一切进去过,她知道内里是何种场景,幼时坎坷,前世蹉跎,都会出现在她眼中。
可她真的看清时,又怔住。
因为那些她看见的心魔也仅仅出现了夜溟和叶长乐的片刻而已。
随即是内门那座荒山木屋,大汉躺在树下大睡,其后就是她。
或者说,都是她。
练刀的她,得意的她,嗤笑的她,有张扬至极的,亦有屠宗之时眼中悲痛的……
每一处、每一处都是她。
……
轰!
原本在殿中说话的几人感觉到异响,分分看去。
阵法散,两人踏破虚空出现在此地。
“顾师姐!”
“顾斯恶,真是你绑的!”
一群人见叶长欢,眼前一亮。
千年夙愿就在眼前,让几人没发现叶长欢唇有些红,发丝微乱。
而后一步的剑修则明显了许多,嘴角破了皮,罕见的默不作声,耳尖爆红。
别过头,恰好看见宫叶端坐一侧,像是无意间看着他。
或者说,他俩。
表情清冷,正经至极。
叶长欢一到,无极宗明昭出关,其他宗门晚了一步。
她依旧是年老的模样,这并不正常,在梵天秘境是有意显出真身,但除此之外除了所修顺其自然的修士,一般很少有人是年老的容颜。毕竟修士一直以来都会将自己容颜定格在年轻时候,他们所修成仙,为的就是与天同寿,谁不喜欢年轻?
而明昭如此,只能有一个可能。
境界突破不得,寿数只剩一两百年,容颜也跟着变了,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看见叶长欢勾起嘴角:
“仓宗主没有选错人。”
这些人里,最高兴的该是奉天宗弟子。
樊承率先开口:“即是回来,便重建奉天宗。”
他们等这一刻等了很久,那个他们没能同生共死就化为过去的宗门,永远是他们的执念。
“对啊,我有好多灵石!一定办的红红火火!”
“我亦可以出力,不对,大家都可以出力!”
可叶长欢却开口:
“不,不会再有奉天宗,也不会重建奉天宗,此事了结之后,更不会有奉天使。”
话音一落,场面聚静。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也是此时他们才发现,这个千年方才等到的人虽然依旧是曾经的模样,依旧与他们谈笑风生,可若仔细看会发现,她身上肃杀之气极重,那双眼眸之中即便是笑着,也带着淡漠的冰冷。
“什么、什么意思?”
齐瑞结巴。
叶长欢重复了刚才的话:
“此事之后不会再有奉天使,更不会重建奉天宗。”
“为什么!?”
云逸扬声:
“我们等了如此之久,难道你全忘了吗?!忘了师尊师伯同宗他们怎么陨落的了吗?!为什么不能重建奉天宗!还要散了奉天使!”
“我不同意。”
樊承冷声。
斩钉截铁。
叶长欢并未恼怒,只是平静的开口:
“不仅不会有奉天使,此后更没有三上界和下两界之分。五界一体,没有专门统领对战妖族的宗门,亦不会有为了人族隐匿潜伏的大能。”
祁凝微微一动,明白了什么:“顾道友的意思是——”
“当初宗主将上三界和下两界分开,是能保住一界不受牵连就保住一界,为人族争取崛起的机会。但这也让三上界开始与两界脱节,从而修士之间产生分歧,甚至忘掉了为什么能安安稳稳的修行往上爬。”
“南洲难道就不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可这和奉天宗与奉天使有什么关系?”
云逸焦急。
顾斯恶倒是明白,解释道:
“有奉天宗与奉天使在时,所有人都会把期望落在一宗之上,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因为他们知道,奉天宗不会不管不顾,是以总是趋避利害,等着奉天宗的往前冲,自己退居其后。”
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不否认真的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们以一定冲上前,但在奉天宗翻腾奉天使具在的时候,他们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让其先上,没有退路了才自己走。
最明显的莫过于沉寂的那两千年,试问除了奉天宗和奉天使,有谁真的时刻警惕妖族,防备妖族了吗?不,他们全然不在意,因为他们知道,有人替他们在意。
“而奉天宗和奉天使一旦不存在,那谁都可能祸临己身,为了不被覆灭,为了族群不会成为奴隶,那些修士、宗门会比谁都着急的联盟在一起警惕防备。”
叶长欢眼中冷漠,指着地图:
“从此五界,全都得为了妖族齐心协力,没人可以置身事外。”
“樊师兄。”叶长欢叫了这个称呼,对他道:
“我在中洲之时听闻,中洲多了一个小宗门,与玄冥宗极为不睦,那个宗门叫做天罗殿。”
樊承恍然抬眸。
在场之人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愣头青,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宗门可以重建,但绝不再是当初的定性,也就是说,换个名字,重新开始。问题在于,他们这些年执念的到底是这个名字,还是宗门?
亦或者,他们再建一个宗门,换了名字,那还是奉天宗吗?
往事不可追,就算再复原,陨落的人依旧陨落,化为残垣断壁的宗门依旧是无法重回原样。
他们执着的不是一个宗门的名字,更不是它的名声,而是当初在这个宗门人,偏偏这是他们唯一无法重建的。
寂静。
奉天宗弟子皆是安静如斯。
反应最强烈的云逸和齐瑞张了张口,却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千里迢迢赶来见我们,该是不为解释这个。”
宫叶岔开话题,将一切放在最关键的问题之上:
“顾斯善,你要联系人族各个大宗门大家族,你想要做的,是给当初的事一个了断。”
那便是——开战!
“是。”
叶长欢眼睛眯起:“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
“昆仑山——封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