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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德兰西中校骑着马走上前来。

“啊,中校,”威灵顿勋爵道,“你帮我找着那不勒斯人了吗?”

“战俘里面没有那不勒斯人,大人,”德兰西说,“不过阿什福德先生建议我们查查昨天战场上的死人。他靠法术认出十七具尸体是那不勒斯人。”

“尸体!”威灵顿勋爵吃了一惊,放下望远镜,“他要尸体干什么?”

“我们问过他了,大人,可他躲躲闪闪,就是不肯说。不过,他倒是让人把尸体安放好,以防失窃或遭损坏。”

“好吧,我看,既然请来个魔法师帮忙,就不能再怪人家行为不正常了。”威灵顿道。

话音刚落,身旁一位军官大叫起来,说龙骑兵已经加速至疾驰,要不了多久就追上法国人了。魔法师如何不正常瞬间被抛到脑后,威灵顿勋爵把望远镜举到眼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战场上。

与此同时,阿什福德已从战地回到托尔梅斯河畔阿尔瓦城堡。他在兵器塔(城堡上仅存的建筑)上找了间没人住的屋子,留作己用。索先生的四十本 书散落房间各处,虽尚未完全散架,有几本显然已是破旧不堪。阿什福德的笔记本以及乱画了零碎咒语、魔法算式的纸片铺了一地。屋子当中一张桌上摆着一只宽沿浅银盆,里面盛满了水。窗板关得严严实实,屋里唯一的光源便是这只银盆。总而言之,这间屋成了不折不扣的法师巢穴,把定时来送咖啡和杏仁饼的西班牙俏女仆吓得够呛,进屋撂下餐盘就跑。

第18骠骑兵团一位姓怀特的军官来此地协助阿什福德。怀特上尉曾在驻那不勒斯特使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很有语言天赋,那不勒斯地区方言一听就懂。

阿什福德毫不费力便召出了幻影,然而不出他所料,从幻影里几乎看不出目标所在地。他发现加农炮虚虚掩掩地藏在一堆淡白色的岩石后面——这种石头半岛上哪儿都不缺;而逃兵则是在一片长满橄榄树和松树的林地间扎了营——这样的林地,说实话,放眼望去到处都是。

怀特上尉站在阿什福德身旁,把那不勒斯人说的每一句话都翻译成简明通透的英文。就这样一整天盯着盆子,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人若一年半没吃饱过、两年没见着妻子恋人、近四个月都枕着石头睡在泥里,聊天官能多少都会被削弱。这些那不勒斯人彼此实在没什么可聊的,话说出口来,无非是想吃什么吃不到、妻子恋人那么美却摸不着、要是有柔软的羽绒垫子睡那该多好。

从后半夜直到第二天过了大半,阿什福德跟怀特上尉一直待在兵器塔里,忙于观察那不勒斯人这桩枯燥的差事。时近傍晚,威灵顿的副官来给他们报信,说勋爵已将司令部设在一个叫作弗洛雷斯-德阿维拉的地方,请阿什福德和怀特上尉去那里找他。他二人于是将 书和银盆收拾打包,搜罗其余的东西带上,冒暑沿条土路出发了。

他们发现弗洛雷斯-德阿维拉鲜有人知,怀特上尉边走边拦人问路,可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过,欧洲最大的两支军队刚从此路经过,沿途不可避免总会留下一些印记;阿什福德和怀特上尉发现最好的办法是看哪里有连成串的垃圾、废弃的推车、死尸和啄死尸的黑鸦,就往哪里走。衬着碎石遍野的荒原,这番景致像极了中世纪人笔下对地狱的描画,阿什福德受其感染,哀叹战争的恐怖与无谓。若在以往,具备军人职业素养的怀特上尉听见是一定要回嘴的,可这会儿他也被四周阴沉的景致所触动,嘴上只应道:“您说的是,先生。您说的是。”

可作为一名战士,不能在这种事情上低徊太久。军旅生涯千辛万苦,若有机会享乐,绝不能错过。亲眼目睹悲情惨状,是需要时间消化反思的,可只要一回到战友中间,想不打起精神都难。阿什福德和怀特上尉走到弗洛雷斯-德阿维拉的时候大约九点,不出五分钟,他们便兴高采烈地呼朋引伴,打听关于威灵顿勋爵最新的传言,并细细询问了前一天的战况——得知法国人又吃了败仗。谁见了也想不到这二位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碰上过任何烦心事。

司令部设在村旁山坡上一座废弃的教堂里。威灵顿勋爵、菲茨罗伊·萨莫塞特、德兰西中校和格兰特少校在那里等着见他二人。

即便两天内连打两场胜仗,威灵顿勋爵仍不十分高兴。法国人行军速度快是名扬全欧洲的,这样一支队伍从他手上逃了,且离巴利亚多利德——也就是离脱险不远了。“他们怎么能跑那么快,对我来说真是个谜。”他嗔怪道,“只要能追上他们、灭了他们,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可我手上只有这一支部队,把他们累垮了,就不会再有第二支了。”

“我们已经接到持有大炮的那不勒斯人的信儿了,”格兰特少校告诉阿什福德和怀特上尉,“他们每门炮要价一百银元,总共六百。”

“六百太多了。”勋爵一句话了事,“阿什福德先生、怀特上尉,你们俩有什么进展要汇报吗?”

“没什么进展,大人,”阿什福德道,“那不勒斯人在一片林子里,可林子具体在哪儿,我是毫无概念。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能想出来的法子都已经试过了。”

“那你最好赶紧再学点儿新的!”

一听这话,阿什福德看样子像是马上要回敬勋爵一句难听的,可他转念一想,只叹了口气,问那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尸体是否安放妥当了。

“都放在钟楼里呢,”德兰西中校道,“由纳什中士负责。不管你打算用它们干吗,我建议你尽快。这么热的天儿,我估计它们放不了多久了。”

“只要再放一夜。”阿什福德道,“夜里凉。”说罢转身离开了教堂。

威灵顿手下的官员们心怀一丝好奇目送他离去。“你们知道吗,”菲茨罗伊·萨莫塞特道,“我实在忍不住,总要琢磨他到底打算拿那十七具尸体干什么。”

“甭管干什么,”威灵顿边说边拿笔蘸墨,动手给伦敦的大臣们写信,“这事儿他想想就不好受。他是尽一切办法能躲就躲。”

当晚,阿什福德使用了一种自己从未尝试过的法术:他打算参透那不勒斯人的梦。此举获得圆满成功。

其中一个人梦见自己被一只凶巴巴的烤羊腿追上了树,人蹲在树上饿得掉泪,羊腿则在树下绕圈子,像要威胁他似的将骨棒冲他戳去。不一会儿又跟来五六个恶狠狠的煮鸡蛋,悄声说着关于他的极难听的谣言。

另一个人梦见自己正在一片小树林子里走着,碰上他已故的母亲。他母亲说她刚往一个兔子洞底下看过,发现拿破仑·波拿巴、英国国王、大教皇和俄国沙皇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哼哼唧唧的巨汉,大如教堂,生着一嘴锈迹斑斑的铁牙齿,双眼如同一对燃烧的车轮。“哈!”这大妖怪讥笑道,“你不会一直都以为我们是不同的人吧?”说罢,妖怪伸手从身旁咕嘟冒泡的大锅里一把揪出做梦人的幼子,吃了下去。简而言之,这些那不勒斯人的梦虽然有趣,却没给阿什福德带来任何启示。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光景,威灵顿勋爵正在废弃教堂的圣坛上临时支了个小桌忙着,一抬头,看见阿什福德进了教堂。“怎样?”他问道。

阿什福德叹了口气,说:“纳什中士在哪里?我得让他把尸体都搬出来。大人,您若批准,我就拿我过去只听说过一次的法术试试看。”(5)

消息迅速在司令部传开,说魔法师要对那不勒斯人的尸体动手了。弗洛雷斯-德阿维拉是个小地方,住家超不过一百户。对于刚打了场胜仗、打算庆祝一番的部队小伙子来说,前一晚过得太平淡。大家都觉得阿什福德的法术会是当天最大的乐子。很快,周围便聚集起一小部分官兵,等着观看。

这座教堂门外有片石头铺的前庭,俯瞰着一道狭窄的山谷,远望可见座座苍山兀立,葡萄园、橄榄园连成片,将山坡覆满。纳什中士带人将十七具尸体从钟楼里搬出来,放到前庭末端的一堵矮墙边,靠墙根摆成坐姿。

阿什福德跟在一旁,逐个查看。“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他对纳什中士道,“我最不希望别人碰它们。”

纳什中士一脸愤怒。“我向你保证,先生,”他说,“咱的兵可没人去动它们。不过,大人,”他转向威灵顿勋爵,“战场上的死尸,那帮西班牙非正规军的士兵可是一具不落,几乎全动过……”他接下来细细描述了西班牙人种种民族劣根性,最后总结道,若谁胆敢在西班牙人能发现的地方睡过去,等醒了准后悔。

威灵顿勋爵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让他闭嘴。“我倒没看出什么太大伤残,”勋爵对阿什福德道,“真残了有关系吗?”

阿什福德低声恨道,若不是因为需要盯着它们看,残不残都无所谓。

确实,虽说那不勒斯人尸体上的伤残大多是当初要了他们命的,可所有尸体都被扒光了,有几具尸体的手指头都给切掉了——方便往下摘戒指。有具尸体生前也许是个模样英俊的年轻人,可这会儿牙全被人拔走了(拿去做假牙),一头黑发也被剃个所剩无几(拿去做假发),曾经的俊俏也就给毁得差不多了。

阿什福德叫人去拿把快刀,再拿条干净的绷带。刀一拿来,他便脱了外套,卷起衬衫袖子,随后兀自低声嘟哝起拉丁文。罢了拿刀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待血流如注,便将其洒在尸体脑袋上,还特意在每人眼睛、舌头和鼻孔处多抹了一抹。不一会儿,有具尸体开始活动了——干透了的肺里突然进了空气,传出一阵刮擦般的恐怖声响;四肢摇晃,看着十分吓人。余下的尸体也逐个苏醒,开口说话。它们说的是一种带很重喉音的语言,其中喊叫的成分比围观者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都要多得多。

此时就连威灵顿的脸都掉了点儿血色。只有阿什福德还面无表情地继续操作。

“老天爷!”菲茨罗伊·萨莫塞特叫起来,“它们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可能是地狱里的一种方言。”阿什福德答道。

“真的吗?”萨莫塞特道,“这,这真神了。”

“它们学得倒真快,”威灵顿勋爵道,“刚死了三天。”他一向欣赏做事迅速高效的人。“你懂它们说的话吗?”他问阿什福德。

“不懂,大人。”

“那咱们怎么跟它们交流?”

阿什福德用行动做了回答:他抓住头一个活尸体的脑袋,掰开它因喋喋不休而活动的下巴,往嘴里吐了口唾沫。顿时,尸体开始说它生前就会说的人话——带有浓重那不勒斯乡音的意大利语——对在场大多数人来说,跟之前的话一样难懂,声音几乎一样恐怖。唯一的好处是,这回怀特上尉把意思听了个一清二楚。

在怀特上尉的帮助下,格兰特少校和德兰西中校对死人进行了审讯,对所获的信息相当满意。这些死人比活人更急于讨好审问它们的人。据它们说,在死于萨拉曼卡大战之前不久,每人都收到过一封密信,是藏于林间的同胞通知他们截获加农炮的事情,让他们上萨拉曼卡城外几里地找个村子,再一路跟着树木、卵石上画着的秘密符号,很容易就能找到那片林子。

格兰特少校带着一支骑兵小分队过去,没几天便带回了炮,同时把逃兵也抓了回来。威灵顿很高兴。

可惜的是,阿什福德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通过法术让那些活死人重回苦海长眠。(6)他试过几种咒语,大多不灵,唯有一种起效:那十七具尸体的个头突然蹿到二十尺高,浑身奇异地虚化,就如同薄薄细纱帜上的巨幅水墨画。阿什福德把它们变回正常体格后,还是没有解决该如何处置它们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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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死人一开始跟其他的法国战俘关在一起,此举遭到战俘大声抗议,他们不肯与一群拖胳膊拽腿、踉跄打晃的妖怪待在一起。(“说实话,”威灵顿打量着这些活死人,一脸嫌恶的神情,“也怨不得他们不肯。”)

法国战俘后来被送回了英国,而死尸只好一直跟着英军部队,整个夏天被驮在牛车上到处走,威灵顿勋爵还下令将它们都铐起来。铐住它们的本意是防止它们乱动并将它们聚在一处,可死人是不怕疼的——或者说根本感觉不到疼——于是对它们来说,挣脱束缚容易得很,有时会把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落在镣铐里面。只要跑出来,它们便到处找阿什福德,一找到他就开始求他把它们的生命彻底复原,态度实在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凄惨的了——它们到地狱走过一遭,并不急着回去。

当时身在马德里的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作了一幅红垩笔素描,描绘的是一群那不勒斯活死人围着埃文·阿什福德。画面上的阿什福德坐在地上,双目低垂,双臂在身体两侧耷拉着,他的绝望与无助从神态上一望便知。活死人围着他,有些正如饥似渴地望着他,有些则面露乞求的神色;其中一人正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打算摸摸他脑后的头发。无需多言,这幅画与阿什福德任何一张肖像都大不相同。

8月25日,威灵顿勋爵下令将这些活死人处决。(7)

阿什福德有些焦虑,生怕自己在弗洛雷斯-德阿维拉荒废的教堂里所施的法术被索恩先生知道。他自己在 书信中只字未提,也央求威灵顿勋爵在向上级汇报表彰他的时候莫记入此事。

“哦,那好吧!”勋爵道,他本来也不特别喜欢写关于法术的事情。只要不是自己一门儿通的东西,非让他去处理,他就不乐意。“不过,光我不提也没用,”他指出,“过去五天里谁要是往家里写了信,都会给亲友讲得一清二楚。”

“这我知道,”阿什福德说,心里怪不舒服,“可咱们的人在形容我作法的时候一般都会夸张。等话传回国内,人家听了心里打出富余,把添的油、加的醋一抹,这事兴许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人家兴许只是以为我把一些受伤的那不勒斯人给治好了。”

将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尸首复活,是阿什福德在战争后期所遇困境的典型。威灵顿勋爵和之前的大臣们一样,越来越习惯通过魔法实现自己的意图,要求手下魔法师研发的咒语也越来越复杂。与大臣们不同的是,威灵顿可没工夫——也没兴趣听你长篇大论地讲某个方案为何不可行。他既然经常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派给他手下的技师、将领和军官,对手下的魔法师也就没必要网开一面。当阿什福德试图向他说明某种法术自1302年起就没人再用了,或者告诉他某个咒语已经失传了——也许压根儿就没出现过,他都只回一句:“再想别的办法!”跟刚入行、还未遇见索恩先生的时候一样,阿什福德只好拿一些普遍原理及旧书上只记录了其大概的故事作为基础,大部分的法术都是靠自己发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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