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皇帝摆驾长春宫。
“查清楚了,那个给白姑娘传消息的太监是内务府两个月前调到寿康宫的洒扫太监苗武,宫里都叫他小苗子。他只是个传话的,臣妾担心打草惊蛇,所以先将他放回寿康宫了。他知道其中利害,不会在太后那儿乱说。”容音向皇上禀报。
皇帝道:“嗯,皇后办事素来妥帖,让朕放心。那就先这样吧,日后找个机会把这个小苗子调离寿康宫就是。”
容音又道:“白姑娘的事情,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摆手道:“皇后说吧。”
容音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又斟酌一番:“白姑娘虽说是太后的人,但她也是在这宫中无所依傍,日子艰难,所以才投靠太后。”
皇帝沉吟道:“皇后是想为白氏说情?”
容音道:“臣妾不敢干涉皇上心意。只是臣妾这几日与白姑娘相处,她虽轻狂些,倒不是不识好歹的糊涂人,也知道皇上待她是好的。今日闹这一出,说是太后授意,也是她自己希求皇上的怜惜。说到底,在她心中,还是爱重皇上多些。
皇上若实在介怀,日后少疼她些,也就是了。明面上,有错自然要罚,但若真的断了她的前程,臣妾担心会有人趁虚而入。”
皇帝思索一番,道:“皇后说得有理。也罢,朕就去白蕊姬那儿坐坐。”
一个时辰后。
皇帝踏出长春宫,对进忠道:“传我口谕,白氏轻率任性,冲撞娴妃,罚她禁足一月,抄写金刚经十遍,停俸三个月;但白氏不日就要册封,是朕要她在朕的身边,后宫众人,不可因她出身低微,就藐视她。”
又道:“朕晚膳用多了些,想随意走走。”
他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闲逛,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延禧宫。
他头脑突然一片空白。
皇帝迈进了延禧宫的宫门。
如懿换上寝衣,惢心伺候着她梳了头,正要歇下,见皇帝来了,主仆三人都是喜不自胜。
皇帝揽着如懿坐在床上。
如懿道:“皇上这么晚来,夜深霜浓的也不顾自己的身子。”
皇帝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朕不过来,这里不安稳。你放心,朕以后啊,不会让你受委屈。”
如懿依偎在皇帝怀里,道:“臣妾最喜欢皇上说三个字,你放心。有了这三个字,就算臣妾身陷慎刑司,也会安心的。”
皇帝突然微愣,说:“慎刑司掌上三旗刑狱,你无罪,自然不会身陷慎刑司。”
如懿一愣,又说:“臣妾只是想起,嫁给您那日,皇上亲口对臣妾说了这三个字。臣妾这一世的安心,便是从那天开始的。但求知心长相重,便是不忧不惧。”
第二日一早,如懿从睡梦中醒来,见皇上已经穿好朝服,娇俏道:“皇上!”
皇帝说:“别起来,多睡会儿。朕晚些啊,过来陪你用晚膳。”
如懿半躺着喜道:“是。”
皇帝出了延禧宫,心下虽有些欢欣,更多的却是茫然。他摇摇头,将内心深处的一丝违和感抛诸脑后,进了轿子。
阿箬送皇上出去,又喜滋滋地回来,跪在床前支着头说:“主儿,您猜皇上刚才出门前。都说了什么?”
如懿娇嗔道:“皇上说什么了,看把你乐成这样。”
阿箬学着皇帝的口吻,一板一眼道:“阿箬,照顾好你们主儿,记得备上一些白玉霜方糕。朕这几日,都会过来,陪你们主儿用上一些的。”
如懿笑着翻过身去:“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阿箬道:“主儿没听见,奴婢可是都牢牢记着呐!”
如懿笑着摇摇手,又钻进被子里。
惢心面上带笑,心中却担忧。她本来想伺候主儿歇下后去给叶心送些药膏,谁知突然皇上来了,她一时抽不开身。也不知叶心现在怎样了。
听到如懿被冷落多时后再度承宠,海兰自然欢喜。泽芝也奉承道:“娴主儿从前就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自然还是宠娴主儿的,只是碍着太后和皇后娘娘,面上才冷着罢了。”
海兰道:“姐姐能好,我也就安心了。泽芝,扶我去看看姐姐。”
泽芝扶着海兰出了门,撞见叶心迎面走来。
叶心昨日因拦着海兰,海兰在养心殿受了皇帝斥责,想到叶心言语间也如皇上一样维护皇后,丝毫不顾及如懿,顿时生出疑心,将叶心杖责之后又罚跪了一个时辰碎瓦片,又发落她去花房,不许她再进殿里伺候。
她之前两次去咸福宫都受了寒气,如今又受了重责,再加上她本是心字辈大宫女,在宫女中也是有资历体面的,如今却被贬了出去,让后来的泽芝越了过去,如何想得开?
因此海兰的处置一下来她便直接支持不住瘫倒在地,海兰的宫女太监跟着海兰本就日子难过,也分不出心思照管他人,又见海兰这个平日懦弱好性的主子这次发了狠,无人敢助她,只是将叶心抬了回去,不敢去求医问药。
叶心躺了一夜,第二天撑着一口气,硬是爬下床一步步走到海兰的寝殿门口。
她头发散乱,脸色青白,衣裙下摆沾满了血,踉踉跄跄地过来,终于坚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大门口,哆哆嗦嗦道:“海贵人,奴婢一直以来,对您忠心耿耿,绝无背主之心,奴婢冤枉!”
海兰冷冷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若再说出与姐姐生份的话,就赶你出去,终归是我平日太宽纵,所以你记不住我的话。我也想顾念旧情,可若之后这院里的人都如你一般,姐姐又该如何提防?”
泽芝在旁讽道:“咱们延禧宫可容不下叶心姐姐,您还是赶紧出去吧,说不定哪日攀上皇后娘娘的高枝,还能比我们延禧宫的奴才们体面些!不过皇上说了,这几日都宿在娴主儿这里,花房里说不定早就想巴结娴主儿了,说不定姐姐还能趁送花的工夫回来串串门呢!”
说罢,两人转身而去。
叶心睁大眼睛,茫然地跪在原地。
几个小宫女见海兰与泽芝走远,才鼓起勇气上来扶起叶心。
五福走上来低声劝道:“叶心姐姐,主儿如今在气头上,您先走吧,说不定等来日主儿还能想起您的好处呢。”
几个小宫女也劝解着,扶着叶心回去了。
晌午,海兰与如懿用过午膳,坐在一块儿作画。
海兰笑道:“姐姐小厨房的菜,酸爽落胃,那碗酸笋鸡丝汤最好了。”
如懿一边画画一边道:“你要是喜欢啊,晚点给你添上。”
海兰推辞道:“那可不成啊,皇上说了今晚要来,小厨房怕是都忙翻了,我还来添乱。”
如懿一笑,不置可否。
惢心趁海兰如懿画画,偷空去找叶心,却被五福告知叶心已经去了花房。
惢心惊道:“怎么就直接发落出延禧宫了?”
五福有些为难,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道:“叶心姐姐昨儿个替皇后娘娘分辩两句,主儿就发怒了,说皇后娘娘赏了一碗姜汤就把她收买了,留着也是祸害,就不许她在延禧宫里伺候了。”
惢心急道:“可是叶心身上有伤,花房活计又重,这……”
她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急匆匆地去寻江与彬。
另一边,容音照常去撷芳殿探视皇子们。
明玉打开食盒,取出两碟糕点,笑道:“这是皇后娘娘特意为大阿哥、二阿哥备下的。”
永璜、永琏恭敬道:“多谢皇额娘。”之后永琏就拿起糕点大吃大嚼起来。
永璜却有些呆呆地,只是望着手上的糕点出神。
容音就说:“大阿哥不喜欢这糕点吗?若喜欢吃什么就说,本宫下回再带来。”
永璜低下头,嗫嚅道:“儿子不是不喜欢,只是……儿子想起额娘以前也会给我做糕点。”
一旁永璜的乳母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埋怨大阿哥在皇后面前提起哲妃,恐怕要惹得皇后不高兴。
容音揽着永璜的肩,轻声问:“大阿哥想额娘了,是吗?”
永璜低声道:“其他人都说,额娘不在这个世上了,儿子不懂,额娘为什么要不在世上?儿子已经很久看不见额娘,听不见额娘的声音……”最后一句话已经隐隐有了哭腔。
容音想了想,说:“大阿哥留意过宫中的树吗?能告诉皇额娘春天和秋天的树有何分别吗?”
大阿哥低头擦了擦眼睛,回答:“春天时树上都是绿叶,秋天时树上的叶子就落光了。”
容音道:“大阿哥说得对。其实人和这树上的叶子也是一样的。到了时候,树叶就会落下来。树叶落在地上,化成土壤,树木又以土壤而生,让新的叶子长出来。
大阿哥和二阿哥,就像树上的新叶一样。而大阿哥的额娘,就像落下去的叶子,虽然看起来不在树上了,但是她仍然以另一种模样守着大阿哥。”
永璜这才有了笑模样:“儿子明白了,谢谢皇额娘。”
一旁的乳母暗自舒了一口气。
永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皇额娘,儿子能不能自己种上一棵树,以铭记皇额娘今日教导?”
容音道:“大阿哥还小,亲自种树有些太勉强了。大阿哥可以种些蓬莱松这样的盆栽,易于放置打理,且草木有灵,来日长成,供奉在你额娘灵前,也能让你额娘知道你的孝心。”
永琏在一旁抱着容音撒娇道:“额娘,我也要!”
容音亲昵地点点他的鼻子,说道:“好,皇额娘一会儿带你们去花房,你们一人挑一盆回去。”
撷芳殿大门,皇帝已经站在此处听了多时。待要踏入撷芳殿,却又踌躇一番,最后只是轻轻喟叹一声,道:“朕就不进去了。李玉,今晚让阿哥们与皇后去养心殿,一起用晚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