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怎么这么黑?”徐子良拎起红薯藤问大舅,好像找到了问题的原因。
“像是根腐病,但又不完全像。”大舅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他看了一眼徐子良手上拎着的红薯蔓回答。
“附近人家的地里也有这种情况吗?”徐子良继续问大舅。
也许这病毒来自别人的田地,要知道,甘薯的根腐病主要为土壤传染,灌溉与耕作的时候很容易遭遇到侵染,像大舅这样的沙土地,要比黏土地更容易发病,也许是附近种红薯人家的红薯首先得了这种病毒,来大舅家串门的邻居鞋底沾着病毒并带到大舅的红薯地里。
“这附近除了我家种红薯,没有第二家。”大舅肯定地回答说。
“那,也许是没有轮作的原因吧。”徐子良无可奈何地说道,“要不下一茬不要种红薯了,种点花生玉米什么的吧。”
“之前也从没轮作过,也从没出现过这种问题,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大舅见徐子良帮不了什么忙,又瞎猜测一通,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徐子良赶紧回家去。
徐子良将手中的薯藤扔在地上,黑腐的部分顿时脆弱地散裂开来,叶子的生机是个假象。
想来绿意盎然的生机,也是红薯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精神的一面。
从大舅家出来,徐子良没回父母那里,他不想听父亲的叨唠,还有麻木的,人生只剩下服从的母亲。
刚才在大舅那里没见到舅妈,舅妈去哪里了?刚才徐子良忘了问。
开车回去的路上,徐子良想到,今年大概吃不到桔儿糖了,舅妈做的桔儿糖可是一绝,红薯洗净去皮加入陈皮熬煮成糊糊,凉透后摊成饼,晾晒干透后剪成三角形,就是徐子良从小就喜欢吃的桔儿糖。
隔了几天,徐子良遇到与至亲的别离。
给徐子良们做了无数次桔儿糖的大舅妈,是家族中第一个死于黑腐病的亲人。
城市里蔓延开的疫病,特征是身体的腐败与流出黑色的汁液。
舅妈是一个勤劳又能够忍受的人,平时生了小病从来不会去医院,默默忍受几天,最多自己去村卫生所里开几片药,小病都是这样忍好的。
她只住过一次医院,因为吃了剩了好几天的饺子得了盲肠炎,半夜剧痛难忍,大舅开了农用车将她拉到县医院开刀并抢救过来的。
这一次,还是大舅发现了舅妈的异样,吃饭的时候,大舅发现大舅妈的口腔发黑,无精打采的大舅妈发黑的口腔已经非常明显了,但是大舅问起大舅妈这种情况出现多久的时候,大舅妈说她也不清楚,只是最近几天总是感觉浑身乏力,她正打算去村卫生所要两片药吃吃看呢。
“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呢,你去要什么药?”大舅即心疼,又感觉大舅妈不该拖了这么久都没告诉他一声她的身体不舒服。
“还能有啥,吃了不疼了,能下地了,就是好药。”大舅妈有气无力地回答。
“药不能乱吃,别想当然了,有病咱们就得去看病。”大舅当即决定带舅妈去县里看病。
“不去……”舅妈心疼钱,还固执着。
“去不去由不了你。”大舅心疼舅妈,他命令道。
大舅的语气就像在生舅妈的气,但舅妈从这语气中听出了关心,一时间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可那是一种正在被蚕食中的疼痛。
就像一群看不见的虫子,正在向她的五脏六腑出击与啃噬。
舅妈有种不好的感觉。
其实她有所感觉,这一次,她大概是扛不过去了。
她仿佛看到了死亡在向她招手。
之前也生过病,但从没有过这么糟糕的感觉,要死了的感觉。
大舅向徐子良借车,又把情况说给徐子良听。
徐子良感觉到舅妈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同时想到了雯欣,黑色的口腔,流行病的典型症状,虽然医院封闭,但这病传播得特别快。
徐子良知道舅妈能够忍耐的性格,到了她都忍耐不下去的时候,那情况肯定非常糟糕。
接到舅舅借车的电话,徐子良将车开得飞快,一路上,徐子良心中都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见徐子良来到,躺在床上的舅妈想要坐起身和徐子良打招呼。
但她挣扎两下,明显起不来了。
舅妈脸上露出笑容和徐子良打招呼:“良子来了!”
这是平时最常听到的一句招呼,可这时听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从一个破裂的瓜果里挤出来的,声音已经坏掉了。
“你舅妈的嗓子不舒服。”见徐子良愣住,大舅赶紧解释。
徐子良走到舅妈床前,想把舅妈扶起来,扶到他的车上去。
“你大舅又麻烦你了?有你大舅在家里,你快去回去忙你的生意。”舅妈抬起无力的手挥动一下让徐子良走。
“店里有人呢,今天也没啥事,我送你去医院。”徐子良撒谎说,别说他的水果店,县城里的店铺十之八九都关着门呢。
“真麻烦人。”舅妈在说她自己。
舅妈的嘴唇乌黑色。
徐子良将舅妈抱到了汽车的后座上。
抱起舅妈的时候,徐子良是做好了使些力气的准备,但将舅妈抱起来的那一瞬间,徐子良感觉到舅妈身体的轻,轻得就像徐子良抱起了一个枕头那样。
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不该这样的体重。
徐子良心中更加感觉不妙,就像在这一刻发现了有什么东西从舅妈的身体里离开,或者已经离开。
“累了吧。”最怕麻烦人的舅妈仍然体贴地问徐子良。
“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咱们一会儿就到医院了。”徐子良用听起来比较轻松的语气对舅妈说。
大舅也坐上后座,为了让妻子躺起来更舒服一点,他用自己的腿当枕头。
但大舅的腿又太瘦了,大舅怕他的腿硌疼妻子,又在妻子的头部下面垫上他的外套。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一直以来就是这样陪伴的。
车开起来,徐子良将车开得飞快,一心早点到医院。
大多医院都不再收新的病患,指定的两家还在向新的病患开放。
车快开到半路的时候,大舅突然呼唤起舅妈的名字。
“小娟,小娟,你别吓我啊,你这是怎么了?”
舅妈没有回应。
徐子良回过头,本能地想刹车,停车看看情况。
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应该早一点到医院。
就那一眼,也让徐子良的心沉入担忧的谷底。
就这短短的功夫,舅妈眼睑的位置开始渗入血来,黑色的血,舅妈的皮下正在出血。
眼睑是五官皮肤最薄的地方,眼睑开始出血,说明这只是皮下出血的开始,接下来有更多的地方都将开始出血。
徐子良猜得没错,车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舅妈的整个面部都开始往外渗出黑色的血液。
不仅仅是五官,身体的其他各个部位都正在向外渗出黑色的血。
大舅已经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