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蕖烧完祠堂逃走的第二天。
谢无羁的振灵坊就传来了消息。
振灵坊的人涵盖三教九流,花魁梦月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人物。
外面卖包子的东街第三家,小儿子才六岁,就是振灵坊手下的小兄弟,专门在城门口转悠,听一些官员或者有钱人家的趣事,晚上就去梦月那学舌,换一包糖吃。
常年躺在街上互相捉虱子的两个乞丐原本是两个公子哥,因屡次三番被安排不喜欢的女子成婚,两个人手拉着手便做起了乞丐。
入了振灵坊后,坊主替他俩掩藏行踪,那二品大员到死也没想到儿子就在眼皮底下。平日里这两个乞丐专门做一些闲散的活,比如跟踪哪位振灵坊正在查的人物,便显出这些微末之人的用处来。
更有专门做户籍的地方,那边主管官员的副手,就是振灵坊培养过去方便做事的。
陆枭的牙牌是振灵坊帮忙做成,只要姜芙蕖用陆小玉这三个字,便有消息传来。
她胆子大,和江南过来接她的表哥就住在对过的府上。
今夜是没有月亮的夜晚。
谢无羁披着大氅,编着小辫,身上用香料熏了两三遍,才来到姜芙蕖住的院落外,利索地翻身上了墙。
黑暗像越来越浓稠的大雾,顺着他的脚步向前蔓延,他灵魂里所期盼的东西就在这雾气里闪闪发光,造就了新的月亮。
单臂抱着墙,脑袋探过去,谢无羁便看到姜芙蕖坐在院中石凳上。
桌子摆着小火炉,暖着一瓶果酒,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泡,院中挂着的灯笼暗光照在她脸上,洒下昏黄的暗影。
连绵的思念是黑暗里的推手,每次总给他无上的冲动和勇气。
谢无羁脸上一喜,整个人翻上去,坐在墙上,伸手摇晃,口中叫她,“媳……”
话刚出口,就被他咽回嗓子眼里,喉结滚了滚,闭口不言。
她是不高兴的,所以才逃走。
现在如果被姜芙蕖知道他找到了她,恐怕那逃走的喜悦就会变浅,转化成被他抓到的薄怒。
他想了很久,从姜芙蕖第一次说喜欢他,但不是对夫君的那种喜欢时,他就在想,到底怎么样才能得到她的心。
撒娇也不行,样貌她已看过漂亮的,钱财她不缺,权势是追上她的弱点……
诉说了万遍的情谊,在姜芙蕖这里根本不管用。
那么,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谢无羁挪到一棵树后的墙上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撑着脸侧着身子偷偷看她。
果酒的香气也飘到了他这里,却根本没有让他沉醉。
“表妹,原来你跑到这里来消遣,不冷吗?”
“不冷,我在房中无聊,便出来坐坐,正好表哥来了,快陪我下棋。”
脚步声沉稳传来,暗影里走出一个男子。
白衣胜雪,头发用金簪半挽,样貌俊雅,比他们多了一丝书生气,笑起来很温柔,和姜芙蕖坐在一起,气氛很和谐。
原来,这就是媳妇儿口口声声说比他们都好的表哥啊。
视线停在王岭腰间,谢无羁皱眉,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瓷白的脸颊无聊地敲了敲,翻了个白眼,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气音。
没有沈惊游的腰细。
也没有谢无羁的腰细。
就是个有些姿色的臭男人罢了,和他们根本没什么分别啊,也不知道赢在哪。
小厮搬来棋盘,又捧着两盒被炭火熏热了不凉主子们手的棋子放在石桌两侧。
姜芙蕖摸出一颗棋子,不由分说地落下一子,对面的男人摇头笑笑,拿她没办法。
下到中途,王岭招呼小厮净手拿了干净的瓷杯,给姜芙蕖和自己倒了热酒,喝着暖身。
“表妹,你这么无赖,没意思。”
“表哥,你说话难听,更没有意思。”
“……”
夜里风好冷,谢无羁抬头望天,估算着时辰。
他们下了好久的棋,表哥表妹就不用在意规矩礼节吗?
他的媳妇儿该去睡觉了,太晚出门很危险,太晚睡觉也损伤身体。
谢无羁心里难受,面上生气,那股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鼓胀。
不要沈惊游了,还有他啊,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和表哥下棋有什么意思?
谢无羁转动着眼珠,换了一条腿,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揪着一旁树上的枯枝败叶,撇撇嘴。
刚才姜芙蕖偷偷悔棋被抓住了三次,这位表哥一本正经地弹姜芙蕖的额头,若是换做他,别说她悔棋,就是让他吞棋子,只要她高兴,也吞。
这些人没意思地争强好胜,面对着心爱的女子用什么争强好胜呢?
本来他也不是好胜的人。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管家模样的下人捧着厚厚的账本过来把王岭叫走。
两个丫鬟陪在一旁,提着灯笼,哄着姜芙蕖回屋睡觉。
谢无羁扔下手中的枯叶,一双眼睛透过枯枝缝隙,眼尾弯弯地也在心中劝。
不见我,就去好好睡觉。
姜芙蕖摇摇头,又倒了杯果酒凑在唇边抿了口,“我睡不着,再坐一会儿,你们放下灯笼,先下去吧。”
“表小姐,主子说了要我们看着你,防备表小姐不小心摔跤。”
姜芙蕖垂眸笑笑,“好吧。”
两个丫鬟里年纪大一些那个不愿意打扰姜芙蕖兴致,便道:“表小姐且坐,有什么事便叫我们,我们就在远处廊下等着。”
姜芙蕖点头,两个丫鬟便退下。
退到姜芙蕖看不见,她们却能看见她的地方。
谢无羁抱着胳膊取暖,心想这两个王家的小丫鬟倒是和梦月一样聪明,知道主子心思。
贺焱这个臭男人就不如她们伶俐。
天上开始落雪了,从米粒大小渐渐成了鹅毛形状,落在谢无羁的脖子里,沁凉的他缩了一下,皱眉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
伸出手去接雪花,落在手心里的花极快融化。
再垂首,姜芙蕖双手张开,同他一样接着雪花。
小姑娘鼻尖上也是雪,乌发上染了一层白色,青色的小袄,青色长裙,青色大氅,水红的薄唇,绽放的释然的笑容。
谢无羁唇角勾起,来回换着曲起的腿,安慰久坐发麻寒冷带来的痛,手臂搭在膝盖上,静静地和她再一次白头。
像那天的丽妃殿。
梨花和白雪,红色和青色,他和她。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辰,姜芙蕖才起身,两个丫鬟匆匆过来扶她回房休息。
谢无羁等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纵身跃下高墙,瘸着冻僵的腿,又开始生姜芙蕖的气,于是折返回去,喝光了温热的酒暖身,才离开了这座府宅。
上次做的凤冠她很喜欢,他就大发慈悲地再做点别的东西,下次过来的时候要带给她看,不能再让她对他视而不见。
谢无羁不知道,自他走后,姜芙蕖便开始做噩梦。
而次日夜晚,他打着柿子灯过来哄她开心时,这座宅邸已经无人居住。
后来,他看见沈惊游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里,和他一样落寞。
姜芙蕖此时已在龙盖寺,将噩梦混合着雪天里的冷意化为复仇的利剑,还给一些脑筋不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