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儿虽然还没回来,但每日上门的乡绅富户不绝。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车一车的送来。
还有人送庄子、铺子。
秋月让淑贞只挑了几匹布收下,其余贵重东西一件也不敢收。
钱家几个舅舅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从村里赶来。
还有李家族人,浩浩荡荡几十号人。
把秋月吓一大跳。
除了二伯、几个堂兄弟和钱家几个舅舅,其余人她已经不大能认出来。
这么多年没来往,如今突然找来,双方都有些不大自在。
钱小舅一家倒还好,这些年,他们一家在镇上做小本买卖,日子过得不错,看着面色红润。几个儿子俱已成亲,钱果也嫁出去了,孙辈都有好几个。
钱大舅二舅两家,看着却沧桑的很。
两家人看到秋月,脸上都露出讨好的笑容。
看得她心里怪别扭的。想当初,她和弟妹去他们两家,带着粮食去都没得个好脸。
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二伯娘死后,李富后来娶了一个,又生了一个儿子,跟他的孙子差不多大。
一家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大家伙在院外,聊了一会天,终于熟悉了一些。
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就直奔厨房而去。
二十来个大人,加上十几个孩子,吵闹起来,差点没把屋顶掀开。
淑贞忙着斟茶倒水,曦儿忙着拦那群孩子,不让他们进屋里乱翻。
孩子们在厨房没找到吃的,出来直嚷饿。李二伯高声道:“秋月,有没有吃的,拿些出来。今儿一大早出门,还没吃早饭呢。”
淑贞去端了些干果点心出来,刚到门口,便被孩子们一抢而空。
家里没备多少吃食,秋月只得把他们带来的瓜果拿出来,让他们先吃着。
淑贞起锅做饭,秋月去外头买菜。
几十人的饭菜可不好做,索性把杨树叫回来。
离得大老远,就听到家里人声鼎沸。
“来了多少人?”
“三四十个。”秋月有些难为情,来的全部是她这边的亲戚 。“……”
回到家,又要去借锅碗瓢盆桌椅板凳。
除了钱小舅一家帮忙干活,其余人都翘着二郎腿,在外头嗑瓜子。
一时要茶要点心,一时说叫辰儿回来,陪亲戚们说说话。
曦儿沉着脸看着这这人,道:“我哥还没回来。”
“怎么没回来?是不是在京城就被皇帝派去做官了?哎呦,我就说秋月是有福气的,如今果然成了官太太。”
“我先头就说,秋月是旺夫旺家相。谁娶了她,就等着发达了,可惜没人信我。”
“你什么时候说过?那时候你明明说她是…”
“李老三,你说什么呢?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曦儿悄悄翻了个白眼,眼角一瞥,看到有个小豆丁摸进屋里,立刻飞驰过去。
她的嫁衣已经绣好,正在绣被面。
就在屋里放着,怕小孩子进去弄坏了。
进屋后,却见那个孩子站在绣架前,用小手摸了摸凤凰的羽冠。
曦儿站在她身后,看她要做什么。
谁知那孩子看一会,摸一下,笑一声。
竟然十分乖巧。
曦儿走过去,轻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孩子回过头来,道:“我是二狗家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妮。”
曦儿上前牵着她到椅子上坐下。
又去拿布巾浸湿拧干,给她把手脸擦干净。
这才发现小姑娘长得很清秀。
她拿了一小包糖出来,放到小妮口袋里,道:“放好了,别被他们知道,不然他们抢你的。”
“嗯。”小呢用力的点点头,小手捂住口袋,眼睛警惕的四处张望。
曦儿忍俊不禁,道:“你这样子,旁人一看,就知道你口袋里有好东西。你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把糖给你家大人收着。”
说完,她牵着小妮走到屋外,问道:“你跟谁来的?”
小妮往角落里一指,曦儿看到那人,身上的衣服补丁叠补丁,头发乱糟糟的。
自己坐在哪里,拿着一根黄瓜在吃。
这个人,跟他们家关系很远了,秋月叫他表叔,曦儿叫表舅姥爷的。
小妮偷偷摸摸走过去,小手掏出糖来,塞在表舅姥爷手里。
表舅姥爷眉开眼笑,把糖拿一粒出来,喂给小妮,剩下的收起来。
曦儿叹一口气,回屋把门锁上。
等饭菜出锅,亲戚们在吃着的时候。
秋月满面愁容的把杨树叫进屋,道:“这回礼怎么回?”
人人都道辰儿考上进士,马上就要当大官,回礼不给像样点,实在说不过去。
但家里又实在是穷。
杨树想了一会,道:“前些日子不是有人送来几匹绸缎,你拿去布庄换成细棉布。每家三尺布加三斤糙米,就可以了。”
秋月皱着眉头,道:“只能这样了。”
淑贞当即开了箱笼,拿了三匹绸缎出来,用东西包着。
趁人不备,偷偷摸摸的拿出去换。
换回来后,几人又在屋里裁成三尺长的。
等他们吃完饭,便将米和布用油纸包着,一份一份的分给他们。
钱小舅很过意不去,道:“早知我们就不来凑热闹了,害得你们忙活一场。”
秋月笑道:“没事,你们难得来趟,没能好好招呼,实在对不住。”
“别说这种话,咱们一家亲戚骨肉,往后别断了来往的好。”
“不会的。”
秋月等人都出了院子,偷偷给钱小舅妈塞了一块布,道:“这是人家送来的丝绸,我裁了半匹给孩子做衣裳,剩下的半匹,您带回去,往后就是不穿,留着也可救急。”
小舅妈红了眼眶,道:“你自己也不容易,还想着我们。”
秋月笑道:“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那个表叔,秋月也给了一套杨树穿旧的衣服。
把人送走后,她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耳边的嗡鸣终于散去。
杨树几个,在外头把碗筷洗刷干净,一一还给邻居。
又把院子和厨房收拾干净,才回到屋里来。
秋月已经睡着了,他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便又起身,悄然走了出去。
...
千等万等,脖子都伸了两尺长。
辰儿叔侄终于从京城回来。
家里人才知道他考了二甲三十五名。
又在朝考中,被选为庶吉士,入庶常馆学习。
待三年散馆后,再经考试是否留馆。
圣上仁慈,在进馆前,特许一月省假,让他回家探望父母。
因着秋月大病初愈,辰儿不想大张旗鼓。
只悄悄的拜访师友,和来往亲密的几家亲戚。
余下时日,皆在家陪伴父母妻儿。
辰儿还想说服父母,等妹妹成亲以后,随他一同上京。
孩子孝顺,做父母的当然欣慰,但也有自己的诸多考量。
家里这些日子连连请客办酒,就有点入不敷出。
可以说除了那几匹绸子,就没什么值钱东西了。
到了京城,那边的吃穿用度,料得也比在县城贵上许多。
辰儿在庶常馆学习,又无俸禄,一家人无产出,只能在京城喝风。
但是辰儿说:“爹,娘,到了京城,我还可以给人抄书。以我现在的身份,抄书一个月能赚五到二十两银子。到时候,我们租一个小院,一家人好好过活。不比现在一家子骨肉分离的好?”
秋月听得泪水涟涟,她只有两个孩子,哪一个都舍不得分开。
“可是,我们去了,这边就剩曦儿一个人。要是她在婆家受了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辰儿看着妹妹,心里也万分纠结。
爹娘年纪都大了,辛苦了这么些年,现在他有能力,就想让爹娘享享福。
可是妹妹怎么办?
他一下子陷入了两难。
到最后,辰儿要走的时候,也没想好一个万全之策。
他歉意的对曦儿说道:“对不起,哥哥不能送你出嫁了。”
曦儿笑道:“送不送我出嫁,你也是我哥哥。再说了,你考上功名,对我来说,比所有的嫁妆都要好。”
“好,等哥哥到了京城,再好好的给你备一份嫁妆。”
秋月哭得眼睛红肿,往年儿子求学,东奔西跑。
现在有了功名,还是不能在一处。
淑贞抱着孩子,倒是没怎么伤心。
因为秋月和杨树商议过,打算等曦儿出嫁后,便让她带着孩子上京陪辰儿。
杨林这次落榜,对他打击蛮大,好一阵子都躲在家里,不愿见人。
如今来给辰儿送行,心里虽然还是郁结难解,但还是要拿出长辈的样子来,对辰儿道:“好小子,到了京城,好好学习做事,争取留馆。”
“我会的,叔叔,我先到京城等你。三年后,你可一定要来,且和我一起共事啊。”
杨林双眼含泪,道:“好,你等着,我一定去。”
每次送别,总少不了哭哭啼啼,杨树也红着眼眶,道:“京城那边不比家里,凡事别争先出头,谦逊一些。”
“爹,我知道。”
这一回,只有辰儿一个人,孤零零的跟在商队后面。
秋月看着,就像当初他还是个半大少年时,毅然上京寻父。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远。
只不过那时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而今往后,他的前方,是一片坦途。
…
临近中秋,曦儿的婚期已至。
杨树托木器铺子做的那套嫁妆已经完工。
他和秋月两个,将每一件都细心检验过。木器铺掌柜笑呵呵的,道:“你们可都看好了,这都是我们铺子里,最好手艺的师傅,仔仔细细做出来的。”
杨树笑道:“有您老人家把控着,我们自然是放心的。”
将剩下的工钱交结清楚,直接请铺子里的伙计帮忙抬到苏家。
苏家那边,新房早已经空了出来,家具摆进去后,看着特别的精致喜庆。
苏太太悄悄跟大儿媳说道:“往常还以为杨家穷困,嫁妆会寒酸些,没成想倒还挺像样。”
苏老大中举后,苏家倒不像杨家般小心,乡绅送礼,只要不是太过,都一概收下。
是以,苏大少夫人的穿戴颇为富贵。
听婆婆这么说,她笑道:“杨家虽家贫些,如今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苏夫人点点头,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老三是个有福气的。
到吉日的前两天,刚好杨大娘在城里。秋月便请她和秋兰一起,到苏家给曦儿装饰新房。
她们在床上撒了桂圆莲子红枣等物,再铺上大红褥子,盖上龙凤被面。
又在各样家具和门、窗贴上喜字。
装饰好后,不能留下吃饭,跟苏家人说一声,便悄然离去。
回到杨家,秋月已经备好一桌酒菜,等她们两个回来吃饭。
杨大娘笑道:“苏家宅子好气派,曦儿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
秋兰道:“大娘,话可不是这么说,他家娶了曦儿,才是有福气。”
“对,对,你说得没错,瞧我老糊涂了。”杨大娘一指曦儿,道:“瞧这模样,这身段,谁家娶了不是好福气。”
“那是当然。”秋兰笑眯眯的,心里羡慕得紧。
要是自己也生个女儿,往后也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嫁。
热热闹闹的吃过饭,秋月给杨大娘包了一份谢礼,一直把她送到外头巷子口,才转回家来。
第二日,辰儿从京城寄来的嫁妆也到了。
送过来的人笑道:“杨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快马加鞭别误了婚事。小的幸不辱命,刚刚好送到。”
秋月谢过他,给了几十文赏钱,那人谢过自去了。
把箱子抬回屋里,打开一看。
里头竟然有明晃晃的一套金头面,两套京城那边的时兴衣裳。
并有三本当今大儒注释过的策论经典书籍。
杨树叹道:“我儿考上功名,为人处世越发娴熟。”
这三本书,在京城已是难得,更别说他们南地这边,一本难求。
多少读书人,一掷千金而不得。
给曦儿做嫁妆,送给苏老三,对他的学问大有裨益。
又因是经曦儿之手送的,苏家人对她,也会更敬重。
不会因她哥哥不在身边,无人撑腰而轻慢她。
曦儿知道哥哥为自己用心良苦,心里滚烫,一时落下泪来。
秋月忙道:“可不能哭,把眼睛哭肿了,明儿被新郎看到一个丑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