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小云延不明白。
为什么宫里的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为什么他只能被关在房间里？
为什么太医每个月都要割开他的手指取血？
小云延最喜欢的人是小翠姑姑，最害怕的人是太医。
小翠姑姑是他的贴身侍女，只有她，不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她有时候望着他笑，有时候见到他就哭。
小云延喜欢看她笑，不想让她哭。
可每次太医一来，小翠姑姑就会抱着他哭。
她总是说小云延可怜，但她谁都不敢骂，只能哭。
小云延一开始会痛，但时间一长，他只会皱皱眉头，目送太医离开。
“姑姑，为什么太医要取我的血？为什么父皇从来不来看我呢？”
小云延很聪明，他生而知之，旁人的一句话他都能记在心里，即使没人教导，五岁的他也已经懂得了许多事。
身边的人说他是皇子，身份贵重，可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个皇子。
他曾看小太监们捕杀飞进园中的鸦鸟，他们会把它的毛拔光，放掉它的血，然后烤了吃掉。
小云延觉得自己和那些被关着的鸦鸟也没什么区别。
小翠听到小云延这话，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她不敢说皇上疯了，更不敢提起小云延母亲的名字。
“殿下，您别问了，好不好？奴婢求您，别问了……”
小云延看着双眸通红的小翠，点点头：“姑姑，我不问了，你别哭了。”
小翠破涕为笑，抱住小云延：“殿下乖……殿下乖……”
等到第二日，小云延一整个白天都没见到小翠。
直到傍晚，小翠一瘸一拐地来给他送饭。
小云延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血腥气，小翠挨打了。
因为他的一句话。
小云延从那时起知道了一件事，他的好奇会给人带来祸事。
“姑姑，如果我不出生是不是一切都好了？”
这不是小云延第一次这么想。
宫里那些人的眼神都在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人希望他活着。
他偶尔能听到那些喃喃细语，他们咒骂着，说他是个灾星，他就不该出生。
久而久之，小云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该出生。
这座宫里没有人喜欢他。
小翠身上涂过药的地方很疼，但听到小云延这话，她心里更疼。
她抱住小云延，哭道：“殿下，您别这么想，娘娘她一直都很期盼殿下的出生，她是爱着殿下的。”
小翠虽然这么说着，但其实也不明白，明明皇后娘娘那么喜欢小殿下，为什么还是抛下他走了呢？如果皇后娘娘还在，小殿下一定不会受这么多苦。
小云延没有多言，小翠姑姑之所以对他好，是因为他的母后。
而父皇弃他如敝履，也是因为他的母后。
可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他花尽心思，用尽全力才在这座偌大的宫殿找到了关于宋念青的那些破碎阴影。
她是宋家嫡女，十六岁嫁给云樾。
彼时的宋家虽已没落，但其父在朝中也是三品大臣。
宋家选了当时最被人看不上的皇子云樾，不过是一场豪赌。
而他们赌赢了。
云樾二十六岁成为太子，二十八岁登基为帝。
而默默陪伴了云樾八年的宋念青，在她二十四岁那年一跃成了大启的皇后。
她伴云樾走过所有的晦暗不堪的日子，一直到了所有人羡煞的位置。
“她不当皇后，那本宫也不想当这个贵妃，宋念青只能是皇后，皇后只能是宋念青！”
小云延听到张贵妃这么说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年，他已经十岁了，父皇不再把他关在宫里，允许他出去玩闹。
小云延知道，这是因为太医说他身子骨太虚弱，需要像正常孩子一样养育，不然没法继续供血。
只要他还有用，父皇就不会让他死。
小云延很喜欢贵妃娘娘，因为其他人都不会和他说关于母后的事，只有贵妃娘娘会跟他一一说来关于母后的过往。
“小云延，你也别怪他们，都是惜命的，他们只是不敢说。”
小云延托着脑袋看着张贵妃：“娘娘，你不怕吗？”
他还记得之前只是问了小翠姑姑一句话，小翠姑姑就挨了一顿板子，为什么贵妃娘娘不怕呢？
张贵妃抱起他来到院中，指着高高的红墙轻笑：“小云延，你知道吗？在这红墙之外有很多人在等着我当皇后，但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只是因为我有你宸哥哥。
“陛下不会伤我，因为这阖宫之中只剩下我真的和他一心，只有我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后，我拦着张家，养着宸儿，他才可以天天窝在丹房里求他的仙道。
“但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去黄泉找宋念青，问问她怎么这么狠心，丢下你这个小家伙白白在这人间受苦，也丢下了我，还得替她看着疯了的云樾。
“延儿，就算有一天你死了，你也不要原谅任何人，带着怨恨一直走下去，你所受的苦难都和你无关，你没做错任何事，只怪你的父亲是个疯子，母亲是个傻子，只怪这是皇家……”
小云延依偎在张贵妃怀中，点头道：“我记下了，贵妃娘娘。”
他回到寝殿，砸碎了小翠姑姑这些年拜的那些佛像，他不再要神佛的原谅和救赎，他会带着无数的恨活下去，直到下奈何，入黄泉，他也要咒骂这天地的不公。
……
永明二十二年，云延十四岁。
他不再需要太医来取血。
他会每个月按时走入父皇的丹房，割开自己的手腕，把血滴入那些丹药之中。
云延看着那些低眉顺目的“仙师”，却并不厌恶，是父皇的欲念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不过是为了活命。
云延有时候会在丹房停留很久，他想知道云樾究竟把宋念青的尸体藏到了何处，他想偷出来，送她离开这座暗无天日的宫殿，让她彻彻底底地自由。
从她离开那日开始，十三年了。
这宫里的所有人都被她的死囚困了十三年。
也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云延终于见到了宋念青的尸体。
云延记得那是在四月，阖宫的冰雪已经彻底消融，宸哥哥从幽州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药和一盆红色的月季。
前者是给云延治伤，后者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花。
云延把药放好，抱着那盆鲜艳夺目的花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未央宫中。
他没见到张贵妃。
云樾脱去了道袍，身着玄色龙袍，他抬头看向云延。
“延儿，你想去见你的母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