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古色古香的榨油坊了。那天,我开东风卡车去澧水岸边的青安坪拉木材,突然闻到了久违的茶油香味,我停下车闻了闻,这香味是从不远处靠河边的一个榨油坊里飘出来的。
我关好车门,向榨油坊走去。这是一栋不起眼的木板房,里面的榨油机油光发亮。三四个粗壮的土家族汉子,正在扯起一个吊起的大圆木(撞锤),对着上好茶饼的榨油栓使劲地撞击。木栓越撞越紧,茶饼受到挤压后,冒着热气的油脂哗哗地流淌到下面的油桶里,香气扑鼻。
旁边还有烘焙的灶具,木质水轮在引来的河水冲击下转动,把一粒粒饱满的茶子碾碎。
我问站在一边的榨坊老板,能否卖几斤茶油给我,他说可以。于是,我以10元钱一斤的价格,买了10斤茶油回到车上。
开车时闻到这茶油的香味儿,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往年生产队的时候。
1967年春,因受“停课闹革命”的影响,我从浏阳一中回乡务农了。那时,我刚刚14岁,跟着生产队里的老把式去学种田,因为年纪小,每天只能挣到4分工。后来,队里的老社员们见我干活卖力,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勤快一些,就建议队长为我每天加了1 分,挤进了半劳动力的行列。
寒露前两天,队里的社员们开始上山摘茶子了。我们队里的油茶林比较多,而且有几片油茶林还在几里地的别的生产队和大队的地方,据说是当年有的社员迁来我们生产队时带来的。每年茶子成熟时,队长都会提前安排大家先把这几片山上的茶子摘回来,以防被别人摘走。
我喜欢和表姐一起摘茶子,我在树上摘,她在树下摘,配合得非常默契。表姐是我大舅一生七个孩子中唯一幸存的一个,比我大两岁。她一边摘茶子一边和我说着话儿,在不知不觉中,摘了一树又一树,背篓里的茶子装满后,我们会各自倒进自己挑来的箩筐里,因为,生产队是按重量记分的。
我和表姐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月”字,只不过我的月字前多了一个日,念“明”。表姐抬头看见我爬到最高的树梢上,说:“明弟,小心一点,别摔下来了。”我说:“放心吧!我踩稳了。”
月姐又说:“明弟,你真的不去一中上学了吗?你是我们队里读书最好的呀,不去读书太可惜了,将来只能和我们一样种一辈子田,晒一辈子太阳。”
我回答说:“姐,我不是不想去读书,是学校没有认真上课的样子。通知上说‘复课闹革命’,那真的如此。9月开学前后,我曾去学校看过,还和去年一样,上课时间少,外出喊口号游行多。与其这样浪费时间,不如在生产队学种田,还能帮家里多挣一点工分,省得妈妈那么辛苦。”
“那你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吗。”
“不!等长大了,我当兵卫国去。”
表姐听了,高兴地说:“这才像我的表弟,有志气!”
中午,我们把这一片茶子采摘完了,下午按指定区域分组在本队的茶山上采摘。
茶子采摘回来后,队里的保管员会一个一个地称,把重量记在本子上交给记分员按重量计算并在记分本上登记折算的工分,我第一天得到8分,比日常工分多了3分。
茶子采摘回来后,要晒干去壳,这些都是由女社员去做的,因为男社员这时已经开始收割晚稻。我们队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晒稻谷、茶子,一般都由中老年妇女完成,青年妇女得和男劳动力一样下田上山干活。
茶了晒干了,队里会跟榨油坊联系,一般都安排在下雨天去榨油,因为这样不会影响晴天干农活。
这是一个阴雨的天气,社员们把茶子担到南流桥榨油坊后,留下我和大舅、三舅、四舅和东叔叔等5人负责榨油。茶子先要在碾槽里碾碎,我年纪小,大舅要我负责往碾槽里倒茶子。茶子碾好后,要焙熟,灶上有一只庞大的蔑子做的焙子,把茶子倒进焙里,底下用劈柴烘烤,待焙熟后,由榨坊的师傅负责踩枯。只见他用手利索地扯一把稻草,分散到铁箍里,把焙熟的还冒着热气的茶子倒进去,然后把露在外面的稻草挵进来,用脚踩实。每踩好一个枯饼,就装进榨机里。装满后,挤紧木栓,就可以榨油了。
榨油是个力气活,撞锤手一般都是由身强力壮的人担任。大舅在前,四舅个子高,在后面掌锤尾,三舅和东叔叔居中,只见他们手臂一使劲,抱着的撞锤就猛击在木栓上。随着“嘿!嘿!嘿!”的号子声,撞锤在空中画出一道孤线,合着节奏一下又一下猛撞油栓。我在旁边看得非常专注,领会着其要领。
几榨下来,大舅毕竟年纪大些,休息时,坐在一旁吸着他自己种植的旱烟,额上冒着细细的汗水。于是,我悄悄地对他说:“大舅,下一榨让我试一试吧。”
大舅看了我一眼,怜惜地说:“你还没出力气呢,过两年再说吧!”
四舅听了,笑着说:“让他打一榨吧。”我知道这是四舅在体谅大舅,想让他休息一下。
于是,当下一榨开始后,我站到了东叔叔的位置,而他站到了大舅原先的位置抱着撞头。随着“嘿”的一声,我使劲一拉,撞锤猛地飞了起来,一榨下来,我虽然有些气喘,但还支持得住。东叔叔说:“不错,小明力气还蛮大!”
大舅始终在一旁观察,这时,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傍晚,我们把榨好的油,担回生产队保管室,由保管员收进仓库。等全部榨完了,队长会派人送缴国家下达的指标任务,剩下的油队里按人头分配,每月和粮食一样,由保管员按时发放。
1981年冬天,生产队里实行了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农田、山林及油茶林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我爱人和两个孩子也分到了2.4亩稻田,一片山林和一片油茶林。到了摘茶子的时候,油茶林里没有了生产队时的热闹场景,只有孤零零的一两个家人在各自的油茶林里静悄悄地摘。最烦人的是榨油,得几家相邀去榨坊榨油。我当时从部队转业回家不久,分在供销社工作,只能在爱人联系好相邀的人后,请假回家榨一天油。
岁月悠悠,一晃多年过去了。现在大部分地方,都用机器榨油,老式的榨油坊很少见了。但是,我还是怀念当年榨油的情景,因为它记录着我们那个年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