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苍穹下,同一皎月映着秦王宫中开始的欢喜,也照着楚王宫中诀别的凄烈。
楚王久病沉珂一直缠绵于病榻,宫中医师每日调理也无好转,反到是一日一日的严重下去。众人束手无策,故而也提早了初宁的婚期,以期带来好远。
楚国依照公主出嫁礼制为初宁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春申君听从楚王令安排安越君带领送嫁队伍前往秦国,并在婚礼结束后,接昌平君回国即位。
楚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秘密拟定了传位密诏,一份藏于宣政殿王座之后,一份交由春申君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送嫁队伍出发之日,春申君相送出城。
蓝天澄明,春申君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自己陪着楚王被质于秦国的隐痛无奈。锣鼓喧天难填欲壑,他心思高亢,自己用命换来的至高权柄绝不能拱手让人!
天曰顺,顺维生;地曰固,固维宁;人曰信,信维听。三者咸当,无为而行。
春申君与之吕不韦,同也不同。
朱英望着远处的车队感叹道:“福祸总是两相依,但愿安越君一路平安。”
春申君问:“先生又有何见解?”
朱英道:“安越君此行若能平安带回昌平君,那您便能继续得以重用,是谓福。”
“哪何为祸?”
朱英道:“左徒李园若不得执掌国政便是您的仇人,据臣调查,李园不管兵事却早就开始豢养刺客,待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夺权并要杀掉您灭口,这就是祸。”
春申君回首凝视朱英,不露喜怒。
朱英也不惧怕,继续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逆境中终会有不期而至的人扭转境遇。”
春申君问道:“什么是不期而至的人?”
朱英拱手回答说:“您事先安排我做郎中令,楚王下世后,我必替您杀掉先行入宫的李园,这就是不期而至的人。”
春申君复又遥望远方,平静道:“你一直对李园颇有微词,也是忠心于我,我不怪你。李园是我一路提携起来的,他一直对我非常恭谨,本是也个软弱的人,绝不会做出那些事,你不要再提这种打算了。”
朱英略微一怔,焦急道:“那李园蓄养死士确实千真万确!他若无二心,又何苦如此秘密筹谋?”
春申君沉声道:“李园必须依靠我才能保住既得利益,他不敢妄为。朝中何人没有几个府兵死士?他做这些无非也是为了助我巩固政权而做的准备,否则岂非无仁义之心?人生在世须臾百年,不过人来人往潮起潮落,我自认对他问心无愧,相信他也绝不负我!”
春申君并非对李园没有丝毫怀疑,但是他更坚定自己的认知,李园兄妹不会对自己绝情如此。
朱英颓然行礼:“臣受君上优待,自当为君上绸缪,当然也希望是臣多虑了。”
春申君抬了抬手,示意不再多言。
朱英不由在心中喟叹:“庸主!真乃庸主!想当年冒死掩护大王归国,可谓忠节神勇足智多谋,如今权倾朝野,却反被权柄地位给蒙蔽了双眼和心智,变得如此愚蠢自负!难道真是英雄迟暮?罢了罢了!我还是自行离去,另谋英主罢。”
很快到了楚秦联姻大婚之日,但楚王的身体仍然不见好转,病中痴语得越加频繁,看来这一祝祭也不行了。
朦胧月色下,楚王宫中灯火阑珊,李夫人端着汤药来到楚王床榻前,一切该有个结束了。
楚王似又睡着了,李夫人放下汤药,静静坐在他身边,心中已荡不起半点涟漪。从她于内侍处知晓窥见藏于宣政殿王座后的传位密诏时,她便已被万箭攒心,再无退路了。
殿外侍卫交接,轻微的脚步声不经意间搅动了殿内暗沉阴郁的死亡气息。
楚王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眼前素衣淡妆依旧月貌花容的李夫人,轻声问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巳时三刻。初宁大婚礼成,不日他们也要回来了。”李夫人微微一笑,说着将汤勺送到楚王面前:“大王醒了,便服药罢。”
“礼成即好,这药不饮也罢。”
李夫人轻轻收回汤勺,垂首莞尔也不答应,似是默认了。
楚王端详着她,心绪万千,良久才缓缓叹道:“不知不觉,你已入宫伴我十几年,还是娇嫩得如花朵一般。”
心里虽然早已是燃过了的余灰,但一点火星也能再度燎原,李夫人放下汤药,冷零一笑:“不知在大王心中是那一朵花?可是颜如舜华?”
楚王咳嗽了两句,道:“你知道了?黄歇告诉你的?”
李夫人微微发酸:“我只是好奇她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才让会大王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楚王陷入回忆,深有感触,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眷恋与温情:“婧儿一直全心全意,都为寡人思量。”
李夫人不禁冷笑:“全心全意?还不是被大王抛弃在了秦国,忧郁而终。”
被戳中痛处,楚王惶然到气喘不匀,道:“你不用这样恨寡人,日后他们会善待于你的。”
李夫人嘴角一扬,轻鄙道:“善待?大王欠了她的债何以要我来还?悍儿早就被立为太子,如今大王却要传位于他人,我陪伴大王十几年难道就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楚王喘着粗气道:“婧儿就从来不会向寡人要求这些!”
愁恨交加,李夫人郁然道:“她贵为秦国公主,自可与世无争。我空有一张像极了她的面貌,只能自己为自己谋算!在宫里没有心机是活不下来的,这话可是大王教我的。”她冷冷俯视着楚王道:“当年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抛弃他们母子也要回到楚国,那时你在乎过她的全心全意吗?现在她死了,你才开始惋惜追悔,用愧疚来彰显你假惺惺的深情,是要做给谁看?不觉得恶心吗?”
楚王倏然暴怒,气愤急怒竟然让他行将就木已经灰白的脸上冒出了血色。
李夫人语气一滞,犹不甘心:“大王所谓的永心,不过是你永远只在乎你自己!所以你现在也不会觉得亏欠了我,因为你心里从没有对我这个替身有过丝毫在意心疼!”她扬脸冷笑:“但我也用不着你心疼,你以为黄歇真会听命于你吗?若不是他,我怎会知道你的密诏在何处?”
“你们…果然…”楚王骤然五内焦灼怒不可遏,他睁大浑浊的双眸,挣扎着欲伸手抓住李夫人。
李夫人只轻轻向后一靠,静静看着楚王无望地挣扎。濒临萧索尽头的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想竭力捉住眼前正在渐渐消失的亮光,直至燃烧殆尽最后的生气。
“啪”,楚王的手臂重重落下,墨黑的夜里宫阙沉沉,一切又悄然恢复寂静。庭院里的英英木槿静悄悄立着,朝开暮落归于天命,人生匆匆,末路回首也不过振如蜉蝣。
过了许久,李夫人缓缓伸手拂过楚王圆睁的双目,合上他的眼皮,替他完结此生最后的不甘,“你们男人总是等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我不要这样的追忆,你既不爱我,便用你的江山来偿罢。”两行苍凉的眼泪瞬间划过她明丽的笑脸,落寞而惊艳。
李园兄妹算计好了日子,在楚王的药里动了手脚,把春申君的人都安排进前往秦国的送嫁队伍中,再陆续将王宫内外的驻军侍卫换成自己人,只待这个属于他们的夜晚到来。楚王的离世,就像他曾经合纵攻秦的壮举,不过是最后无谓的垂死挣扎。
一切正如朱英所料,楚王一下世,李园近水楼台抢先入宫,并掌控了王宫,严密地封锁了消息。
春申君直到次日昧旦才得到这个噩耗,他立即带着密诏进宫。彼时还是大雾弥漫遮天蔽日,习习晨风尽力呼着也无济于事,以至于还是盛夏,棘门却如同严冬般静默肃杀。
春申君带着护卫一走进棘门,便看见了站在高高宫墙上的李园。他抬起头,眉心微蹙,眯着眼道:“尔等何以不在宫中守灵?”
李园微微含笑,一如既往地温顺,但开口之言却是大相径庭阴翳袭人:“先王遗命:黄歇目无尊上独断专权,必乱太子即位,当杀之以固国本!”
春申君赫然心惊,额头上青筋一跳,硬着声气道:“荒谬!我有大王的密诏!你敢杀我?!”说着,身后护卫已围上来,将他牢牢护住。
李园居高临行地徯笑:“大胆黄歇!还敢假传王令!还不快束手就擒。”
春申君轻轻一嗤:“李园,我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李园直视黄歇威逼的目光,“先有国才有君臣!黄歇,你的恩情我记着,但先王的遗命我也必须得执行!”说着,李园从身边侍卫手里拿过弓箭,对着城墙下的春申君毫不留情地射了出去。
护卫赶紧举起盾牌,保护春申君,但谁也没想到,看似文弱的李园却也会使弓箭。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穿黄歇的发冠,发簪应声落下,些许花白的头发散了下来。
“杀!一个不留!”随着李园一声令下,数不清的羽箭从城墙上如暴雨般落下,棘门两侧埋伏的刺客听命持剑而出,从两边夹击,毫无意外地斩杀了黄歇。李园随即派官吏带着黄歇的头赶到春申君府中,将所有人斩杀。
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於木也。棘门下密密匝匝的羽箭何尝不是黄歇给自己织就的网?可惜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知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八月癸亥巳,楚王完崩于永心台。太子熊悍继位,因年少,拜李园为令尹,委托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