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日来得特别早,绚烂的阳光温暖而晴澜,繁盛的咸阳城中店肆林立,楼阁飞檐连绵相接,与遥远的城墙相连,任凭风雨变幻,世事纷纭。面前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让初宁仿若回到五年前和成蛟一起上街的时光。
云中阁依旧热闹非凡,它被称为“咸阳第一楼”,不仅是因为它的菜色特别,更是因为它本身也是咸阳城中最高的民用建筑。一楼是寻常黎民吃饭之处,楼上两层则供贵客食住。
初宁本来觉得云中阁人来人往,魏增会有所不便,就提议换个地方,可是魏增执意来此,说这里才算是他们真正相识之处。
桕木门窗挡住外面的喧闹,阳光从雕花窗格中点点细碎地映入,无声隔在两人面前。魏增放下酒盏,一点阳光洒在其中,摇摇晃晃地明亮却不刺眼。
“你知道吗?魏增摩挲着酒盏轻声开口:“当年我在这里遇见你的时候,只惊讶于你的酒量真好,连成蛟都醉了,你还神情自若。”
回忆泛起阵阵酸楚的涟漪,初宁微微苦笑:“不是我酒量好,只是我都逃杯罢了,不像成蛟那般老实。”
魏增亦是感慨,他正色道:“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不少事,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前的你是那样轻灵活泼,我不想见你像现在这般消沉阴郁。”
初宁想了想,该是魏增误会自己与成蛟,但也不想解释,只望着手中酒盏里的一点明亮静静地听着。
暖色阳光照在她温婉小巧的脸庞上,唇际从容的笑意化为涟漪在魏增心中荡漾开来。当年的离别之言只是一时兴起,可后来面对宫中那些千篇一律美艳顺从的丽人,脑海里却总是会浮现起初宁素衣抚琴的清雅模样,才记起原来她有那么多待人发现的惊喜,放肆豪爽也可,羞涩单纯也可。
魏增不觉伸手握住初宁捏着酒盏的手,口吻愈加恳切:“初宁,跟我去魏国,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好吗?你说你不喜欢王宫里的规矩,你放心,在魏国你想做什么便是什么,没人约束你。”
心中有波澜惶然乍起,旋即又恢复平静,回到那一直被约束的地方,初宁并未抬眼:“可陛下说自己都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旁人呢?”
魏增紧紧握住初宁的手:“以前我是不能如此,所以才过了这些年,等我能真正掌握了魏国,才来娶你。”
手背上传来阵阵温热,初宁看向魏增:“陛下为何要娶我?”
为何?自从马陵之战失败后,魏国国力受到严重削弱,称霸中原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信陵君去世之后,更是只能在大国夹缝之间生存。娶初宁,便等同于和楚国、秦国都联上了姻亲。
魏增看着初宁清澈的目光,却无法像对其他女子那般随口说出几句最简单的,骗她的话。初宁是个特别的女子,真实不矫情,但也谈不上爱,更像是个调皮的妹妹。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煎熬的生活中应该会多一丝欢乐吧。他这样想着,有人轻轻叩门,打破了室内的安静:“客官,上菜了。”
魏增收回手,应了一声,舍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送上梅子蜜。
青梅味酸加以少蜜相和,熬成蜜汁撒上桂花酸酸甜甜,最适宜生津止渴。
魏增将一盎梅子蜜递到初宁面前:“你还是喜欢这个的吧。”
初宁点点头,她喜欢酸酸涩涩的青梅,一开始是因为辟雍殿里上课无聊,想打瞌睡时就咬一口青梅提神,不料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难以名状的清酸。后来嬴政特意命人在兰池宫的梅苑里空出一块地,他们两人一起在那种了几株果梅。
薰风始暖,初宁尝着梅子蜜,想着到夏天,兰池宫的梅子又可以采摘了。
“好酸。”魏增喝下一口,止不住地咋舌感叹。
初宁笑道:“我特意嘱咐要少蜜的。许是大家都尝不得酸,所以店家渐渐加多了蜂蜜,可我却觉得那样反而掩盖了梅子的清香。”
“这般喜欢梅子?”魏增笑吟吟看着她:“那日后把宫里的梅花都换成果梅罢。”
初宁一愣,漫声道:“陛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要娶我?”
魏增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滞:“你我的婚事终归是要以大局为重的,我想,比起与其他人联姻,至少我们是相互欣赏的。”
初宁释然一笑,他既也不是真心的,那就正好两不相欠了。她张了张嘴,想说:“陛下既只为联姻,还请退婚吧。”却发现发不出声,转瞬间,只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动也动不了。
心中一惊,被下药了!初宁用最后一点力气抬眼看向魏增,却发现他也失去力气,正向案几上倒去。周围似乎有种熟悉的味道,可是都没有力气分辨了,巨大的疲惫袭来,初宁只觉两眼晕眩,再也支持不住,倒在案几上晕了过去。
初宁醒来时,身上仍旧没有多少力气,觉得自己似一片随风飘扬的柳絮在云海深处荡漾。
她睁开眼睛,缓缓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织银羽的床纱旁放着一张古琴。
好熟悉的琴,初宁猛然清醒,这是她放在双清院的琴!视线再向远处移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案几前看书。心随着那背影突突跳起,她轻声道:“这是梦吗?”
“你醒了?”嬴政听见她的声音,立马回头来,看见初宁已经醒了,赶紧放下竹简走到她身边坐下。
初宁盯着嬴政的灿若星眸的双眼,满腹惊疑道:“我是在做梦吗?”
嬴政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是在做梦吗?”
他的力气很轻,捏得脸蛋痒痒的。原来真的是他,惊喜和烦乱齐齐涌上心头,初宁问道:“是你在梅子蜜里下药了?”
嬴政收敛笑意,盯着她冷声道:“谁让你与魏增私会!”
分明是他先弃了自己,现在倒还反过来质问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初宁想往嬴政严肃的脸上打一巴掌,可手臂只抬了抬,根本使不出力气打人。
嬴政瞧见初宁这一动作,以为她是想坐起来,便伸手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初宁问道:“魏增在哪?”
嬴政目光一敛,握紧初宁的手:“你还敢担心他?”
初宁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只得愤愤道:“怎么不敢?我们就将文定大婚,他又孤身来看我,我自然该担心他!他人呢?”
“送回驿馆了。”嬴政用下巴抵着初宁额头:“你还挺期待你们婚事?”
初宁扯了扯嘴角:“希望大王到时给我们送上厚礼。”
“不送。”嬴政紧紧拥着她:“你是要嫁给我的!你只能嫁给我!”
心中惊动,但更多是的迷惘,初宁赌气道:“谁要嫁你!你放开我!”
嬴政缓声道:“你还要闹别扭?”
委屈、怀疑与悲伤再也压抑不住,初宁的泪水汹涌而下,恨声道:“我闹别扭?是你说的我们无缘!也是你母后让你别辜负云容姐姐的!”
“那些不过诓言诈语,当不得真。”嬴政轻轻扶起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柔声解释道:“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但也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母后和王祖母有恩怨,母后不愿就此交出权利。我只得先假意顺从她,同意立云容为后,让她在宗亲面前答应还政与我。届时,我再反悔娶你,她也奈何不得了。”
知道是这样的道理,可经历的这些煎熬仍旧盘旋在心头挥散不去。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初宁便抽手挥拳捶打嬴政:“那你要先知会我一声啊,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嬴政也不躲开,温声笑道:“我不是一早就让赵高来告诉过你了。王后非初宁不可,让她放心,寡人绝不负她。”
初宁止了泪,不依道:“你还想怪我咯?”
“不敢,不敢。”嬴政笑得灿烂,握住胸前初宁的手,捏了捏道:“后来我也是想悄悄与你说清楚的,谁知道你就病了,病好之后还有一直不肯进宫来。”
初宁啐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我的病。”
嬴政把手覆在初宁额头上:“我以为你是为了拒绝婚事才装病的,谁知道你倒愿意去魏国。”
初宁推开他的手道:“我是愿意去魏国,所以现在魏增都来纳吉了,看你怎么办?”
嬴政不以为意,紧紧抱住初宁,胸有成竹道:“我悔婚,你也悔婚就好了。”
“现在悔婚?”初宁惊道:“父亲一定打死我!”
“你不出现在他面前,他又如何打得到你。”嬴政微微得意:“不用担心,现在赵高应该已经到了你府上。”
彼时,已经到了午后,阳光已经灿烂而芳香。魏增在驿馆中醒来后便十分不安,他问身边随从道:“我怎么回来的?楚王孙呢?”
随从回道:“是楚王孙的车架送您回来的,楚王孙的侍卫说您是喝醉了。”
“喝醉?”魏增扶着额头,心下疑惑不已,他只浅酌了几口,何来醉酒之说?他问道:“是今日那些侍卫吗?”
随从摇摇头:“不是,但楚王孙身边的进宝也是跟着来的,应该是昌平君府上别的侍卫。”
魏增沉思片刻道:“去昌平君府。”
景霁风和之下,丹楹刻桷的昌平君府俨然无比。门口守卫已早先一步进去通禀,管家领着赵高穿过三重庭院来到中堂,昌平君正在堂中看书。
赵高行礼道:“拜见昌平君。”
昌平君放下竹简:“卿有礼,不知今日到访所谓何事。”
赵高道:“禀君上,今日本是大王命小人去相邦学府赏赐,只是小人回宫途中在云中阁遇见了王孙初宁,王孙让我转交这份书信给君上。”语罢,赵高拿出卷锦帛递给管家。
昌平君盯着赵高:“她为什么不自己回家来,而要麻烦卿转交呢?”
赵高踌躇着道:“小人也是这样问王孙的,可王孙说她好不容易才出来了,自然不会回去。要我务必把这信送给君上。”
昌平君已经猜着几分,他从管家手中接过锦帛展开来,果然如同心中所料,初宁又离家出走了!
“女儿此生只嫁秦王政,如若父亲不同意,女儿宁愿永远漂泊四海……”
赵高瞧着昌平君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忙劝慰道:“今日遇见王孙行色匆匆,小人也能大概猜出这信上是什么内容。君上请恕小人多嘴,小人在大王身边伺候多时,也看出王孙与大王之间的情意非比寻常。其实自从上次君上婉拒大王的求亲,大王在人后也是难过的。且大王一直对立黄美人为王后的事不太赞同,大王心中的王后一直唯有王孙。若大王知晓王孙今日所举,必定会再次召见君上的。君上何不就此成全大王与王孙?”
昌平君缓缓放下锦帛,叹道:“是我眼拙,竟一直以为他们是兄妹情深。”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小厮在管家身边耳语了什么,管家立即又向昌平君小声汇报。赵高见状便道:“王孙交代的事,小人已经完成。君上还要要务,小人就不多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