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鸡鸣时分,屯留城门缓缓打开,一匹劲骑从中冲出,义无反顾地扎进渐渐散去的鬼魅黑夜。
城门方才关上须臾,就有将军带着士兵急匆匆赶来问话道:“樊将军的符节遗失,刚才是否有人持樊将军的符节出城?”
城门兵唯唯诺诺地点头,将军目光立即犀利如剑,他对身后的士兵道:“给我追!”
彼时,天将破晓,那匹劲骑穿梭在薄雾冥冥的旷野上,他似在躲避着什么,又似在追寻着什么。
远方黛色的山峦上有橙色的彩霞冒头了,把灰色的天空映得发红,他想着太阳就要升起,可就是这眨眼般的失神,一支羽箭从他身后袭来,他来不及全力躲闪,羽箭瞬间贯穿他的左手臂。左手吃痛乏力让他丧失了平缓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地上翻滚几圈,羽箭也被压断,他忍住剧痛,拔出佩剑,准备迎战涌上来的追兵。
势单终是力薄,纵然他身上背负着拨乱诸正的希望,心中有放不下的挂念,那一股绝境中爆发的战斗力也敌不过数倍而来的羽箭。鲜血与万道霞光交织在一起,划破了这个寂静的黎明。
在东方的第一抹阳光中,他重重地倒下,金光耀眼的曙光洒在他脸上,他看见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向他走来,他笑着伸出手迎接她,迎接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朝阳。
士兵见他倒下后,便上前来仔仔细细地搜身。果不其然在他身上搜出一封血书,士兵赶紧上承将军。透着血腥味的锦帛上字字锥心,在阳光下尤显狰狞在,将军眸中寒光凛冽,嘴角却得意地上扬:“取火来,烧掉。”
当天空刚呈现出一些淡红色,咸阳城就已经苏醒。柔和的晨光中沿街的摊位开始活络,街巷里渐渐腾起炊烟,将晨曦里的咸阳渲染得朦胧而繁迷。
涩涩晨风中,紫莲正坐在初宁寝殿的外室门口做着针线。心底忽然没来由的慌乱,紫莲一个晃神,针扎进了手指,她抬头望着东方刚探出头的朝阳,觉得曙光并没能明亮她的内心,可日子还得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孙得力说云容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日,于是初宁回宫陪着她。云容不知道初宁曾打算去见成蛟,初宁害怕影响她的心情,便也什么都没告诉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身边。
初宁轻轻抚着云容的肚子问道:“姐姐可想好要给孩子取什么名?”
云容笑道:“这事哪是我能说了算的?”
“姐姐想好的一定行。”初宁眨眨眼:“只要我们去求祖太后,她会答应的。”
云容想了想:“若是女孩,我想叫她陶陶。君子陶陶,其乐只且。她要永远都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
初宁点点头,又直起身子道:“可孙医师说姐姐的脉象像是男孩。”
云容翘了翘嘴:“若是男孩,就叫扶苏吧。”
初宁讶然失笑:“山有扶苏?”
云容看着院里那株紫荆花,笑意恬淡:“香草佳木茂盛繁荣,我只愿他一生平安就好。”
心中不可抑止地酸楚,初宁将脸颊轻轻放在云容肚子上,柔声道:“会的,他会一生平安的。”
这日夜里是久违的月明星灿,可幽黯得久了,人们也失了赏月的闲情逸致。初宁从睦霞殿回来后就早早的歇下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模模糊糊睡着了,可是也总不安稳,外头一点响动便会醒过来。
初宁正疑惑深夜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脚步声,紫莲便推开门进来道:“王孙,黄良人怕是要生产了!”
初宁怔了怔,立刻翻身起来问道:“现在如何了?”
紫莲一面给她穿着衣服一面道:“如华已经派人去请了孙医官师和女医们,可是良人情况不太好,她有些害怕,拿不定主意怕出乱子,所以想请王孙去一趟。”
初宁心中揪起:“怎么会不太好?”
紫莲亦满面愁容:“来人也没说清楚,总之是不太顺利的,老人们常说生孩子就是…”她顿了顿又道:“良人福泽过人,定然能母子平安的。”
初宁点点头:“现在夜深也不便请祖太后,叫上元安嬷嬷和我们一起,她是宫里的老人,总是比我们懂的。”
紫莲应下,立即招呼人去请元安。
此时,刚过四更,深夜里格外寒凉。虽然睦霞殿里一早就生产事宜做好了准备,可是宫里已经太久没有新生命诞生,大家都是又焦急又期待,一时间,人人都慌慌张张的。
初宁刚到就听见屋内传来云容痛苦的呻吟,她平日里是那样的隐忍,从未有过如此揪心的声音。初宁不由得心惊肉跳。她想要进去,却被侍女拦住:“王孙还未出阁,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初宁心急如焚,也不说话,只是推开侍女就跑进了内殿。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在热水的雾气下,云容的面容苍白如同白绫般狰狞,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胡乱贴在她青筋暴起的额头上,显得那样凄楚。
初宁被吓得一时立在原地,便被追上来的元安拦住:“王孙且住!王孙年纪小,见不得这些,这里有老妇,王孙尽可放心,去外面等着。”
她话音刚落,如华端着药进来道:“这是孙医师熬的药。”元安赶紧接过,让如华把初宁带出去。
初宁强忍泪意问如华道:“良人生产的事去禀知大王了吗?”
如华蹙眉:“现下这么晚了,可以去吗?”
初宁道:“管这些做什么?就是要让大王来看一看,姐姐是怎么拼了命给他生孩子的。”她走到殿外便招呼进宝赶紧去建章宫,说罢,又让如华带她去侧殿见正在煎药的孙得力询问情况。
孙得力道:“女医说孩子有些大了,头一直出不来,所以良人出血过多,使不上劲。王孙安心,微臣已经给良人用了补血固气的汤药,良人一会便会好起来的。”
建章宫的侍卫见着是进宝,便不敢横加阻拦,进宝一层层的汇报,总算是在守卫最严的深夜里见到嬴政。
嬴政一步入睦霞殿,就看见初宁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多日未见,她似清瘦了不少。冷冷的月光洒下在她身上,可望不可即的疏离无助让人心疼。
直到嬴政走到初宁面前,初宁才从惶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她抬头对上嬴政关切的目光,心底软了下来,但殿内传来的哭声又让她感到害怕而生气,她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对嬴政说:“都怪你!”
嬴政闻言,心底涌起阵阵怅然,他双眸骤黯侧首问道:“良人怎么样了?”
出来回话的女医道:“回大王,良人服过汤药,已经好些了,应该要不了多久能生下小公子了。”
嬴政颔首:“悉心照料着。”
女医领命又立即进殿去,嬴政瞟了眼正焦急张望里头的初宁,道:“还要在这里发愣?”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初宁往偏殿走去。
初宁低声道:“姐姐可是在生你的孩子!”
两人疾步走入殿内,赵高很识趣地关上了门。
嬴政道:“知道!寡人的孩子必定吉人天相,不用担心!”
初宁用力挣脱他的手:“你一点也不担心姐姐的安危!”
“生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你以后也要生下我们孩子!”嬴政紧紧握住初宁的肩膀,一语双关道:“有些苦是必然要吃的!有些事也是必须要做的!”
初宁又羞又恼,索性推开他,气冲冲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如是过了半响,身后毫无动静,她回头便看见嬴政正靠在软塌上把玩那枚他们两人一人一半的并蒂芙蓉玉佩。往日里甜蜜相依记忆的浮现于眼前,渐渐冲散胸口堵着的闷气。
嬴政伸手拍拍身边软塌,示意她过来坐下。初宁见他神色委顿,终是没有再顶嘴。静静走到他身边坐下。
初宁的怒意虽然平息,但她仍然十分担心云容以致指尖都不自觉缠绕在一起。
嬴政一根根展平初宁的手指,揉着她的手心,温然道:“女医说了她情况好转,你不要太过焦心。”
初宁注视着嬴政修长的手指道:“从前只是听母亲说她生我和弟弟受了许多苦,却体会不得,如今看着姐姐这般难受,才知道真是不容易的。”
嬴政道:“世上没有几件事情是容易的,人生不就是要不停战胜这些困难吗?”
初宁想了想说:“姐姐生产如此不易,不若让她给孩子取名,也是嘉奖安慰了。”
嬴政含笑:“你们已经想好了?”
初宁点点头:“若是公子便叫扶苏,若是公主便叫陶陶。”
嬴政沉吟着道:“扶苏,好。”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晨晖在等待中悄然来临。当紫荆花枝触碰到咸阳宫的朝阳时,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这声啼哭伴着初升的旭日,瞬间驱散了沉寂的黑暗。
初宁欣喜难抑,她紧紧握住嬴政的手:“姐姐生了!”说着,她赶紧跑到正殿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元安抱了一个小小的孩子出来,她笑吟吟道:“恭喜大王,黄良人产下公子!”
嬴政喜不自胜,他看着正闭着眼睛哭的婴孩,他两只小拳头紧握着,虽然身体那般娇小,但哭声洪亮,长得也极端正。嬴政脸上的惊奇与喜悦再也藏不住,他想试着接过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抱孩子,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初宁问道:“姐姐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元安道:“良人用力过度累着了,连话都没力气说了。此刻,如华在喂良人服用参汤,再歇息一会就会好起来的。”
嬴政颔首道:“黄良人劳苦功高,赵高,传寡人的旨意,晋封黄良人为美人。公子,便取名扶苏吧。”
初宁揪着的心总算松懈下来,她在元安的指导下小心谨慎地接过孩子。或许是孩子感觉到了变化,他停止哭泣,睁开了眼睛,开始炯炯有神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嬴政伸手轻轻触摸孩子的小脸蛋,孩子便乐呵呵地笑起来。阳光下,这最纯净美好的笑容牵起心底的柔软,初宁不由得喜极而泣,她抬眼便看见嬴政盈然着星星的双眸,忽然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转眼便过了十二年,有多少忧愁和美丽,跟着时间默默消逝在似水流年里,只有那笑靥在记忆深处刻骨铭心。
赵高恭谨道:“大王,公子和美人皆平安,您还是赶紧回宫休息一下吧,等下便要上朝了。”
初宁这才稍有歉意,把扶苏递给元安,乖巧地送嬴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