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宁紧紧攥着那方带泪的鲛绡,炎热的夏天里却有寒意透骨噬心般无情袭来,渐渐蔓延至全身,最终冰冻心扉。假山怪石缝隙中露出的那个背影,是她一直心之所向的亲密,如今却是从未看清过的陌生遥远。
初宁逃也似地离开花园,她将嫪毐的玉佩交给紫莲,让她在后院等着归还玉佩。未几,嫪毐独自回到后院,故作惊诧的从紫莲手中接过玉佩,“瞧我真是粗心大意,这是太后亲赐之物,可是万万丢不得的,多谢紫莲姑娘了。”
嫪毐满面春风地坐在安车里,本他今日并未打算贸然行事,但见嬴政在灵堂前如此关怀初宁,他便忍耐不住了,幸好天也助他!此刻嫪毐心情畅快无比,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大王一向不欲与我多言,我料定他定会敷衍于我,所以一直在思考要怎么引导大王亲自说出那些话,没想到今日竟如此顺利。原还想即使引不来鱼儿,便先试探一下大王的反应,不曾想一下子就钓到了大鱼。”
小宦官趋奉问道:“那是因为大监思虑周全!况且大监您是太后亲信,昌平君他们不敢怠慢。只是小人不太明白,楚王孙误会了大王用意,她与大王就真的再无可能了吗?”
嫪毐放下车帷轻蔑一笑,“杀人诛心,那个臭丫头心气极高,只有让她自己拒绝,才是最稳妥的。”
小宦官想了想,“可要是她还是不拒绝呢?而且即使没有了这楚王孙,楚国也会送来其他的宗室贵女啊?”
嫪毐眼神里透露着不加掩饰的怨毒,“疑心生暗鬼,即使她不拒绝还是勉强同大王在一起了,以那丫头的孤高心性,她也不会再如现在这般和大王同心同德了,窝里斗也是好看得很呢!如果她拒绝,以大王的性子,也必定和他们心生嫌隙。至于其他楚国贵女嘛,都不如这丫头重要,只有不是她,大王不用真心,一切便都好说。”
夏日的天气最是变化多端,明明碧空万里,眨眼间便是狂风暴雨,而刚寻出雨伞,又是光风霁月。只是这天气也比不上人心没有迹象的变化无常。
毫无征兆的打击接连而来,初宁心如死灰反而再也掉不下一滴眼泪,每日眼神空洞的守着长明灯。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黑暗就里浮现出嬴政背影夹杂着祖母的临终叮嘱一起狠狠折磨她。
初宁以为自幼相伴的情意是权势地位不可比较的,所以她心疼祖母亦庆幸自己,谁知竟也是在一场云烟迷梦中唏嘘沉浮。从前的相知同心不过是顺应时宜逢场作戏,其实都只有她余单一人。往日美好的回忆在此时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关押在黑暗深渊中。
原来,真的是自己太天真了,竟妄想在攘权夺利的宫墙中期盼一份纯粹的情深义重。
出殡之日,宫乐齐鸣悲壮伤情,锦幡引魂哀声震天。昌平君怀抱着灵牌在前方引路,余下族人九步一扣,以孝哀思。
婧嬴夫人以昭襄王婧嬴公主礼制葬入茔地,纵然墙垣高大寝殿华丽,仍难掩此生情衷惘惜,余塚寂寥。
礼毕回到府中迎来昏黄的暮色,初宁坐在小院廊下,从怀里掏出祖母的并蒂芙蓉玉佩,就着残阳凄情的余光细细端详那朵余单的芙蓉。
紫莲留神一看被吓了一跳,“王孙,你没有将这玉佩给老夫人陪葬啊?”
“祖母此生遗憾就是没有再见上楚王一面,将这两块玉佩合二为一。”初宁凝视玉佩目光倏然坚定,“我要去楚国,找楚王个清楚,他为什么要抛下祖母?”
紫莲瞿然心惊,蹲在初宁膝下,“王孙三思啊,我们是不能离开秦国的!”
初宁气恼,“谁说我不能离开,我又不是质子!”
紫莲慌忙解释道:“可是...君主也不会准你去的!”
初宁遥望天边最后一抹残红,她此刻只想远远逃离这个让她感觉到陌生的地方和人,语气决断,“他不准,我就偷偷去!”
紫莲本欲再劝,但见初宁心意已定,便知已无转圜。
初宁深思熟虑后,心里有了前往楚国郢都觐见楚王的计划。她决定带上紫莲和进宝,要是自己离家出走,她们两个一定最先被问罪,所以干脆都一起偷跑吧。
紫莲和进宝相视一眼后齐声道:“王孙到哪,我们就到哪!”
初宁心下动容,“有你们真好!但我们也得仔细打算,紫莲你得尽可能多准备些东西,衣服糗粮,最重要的是钱财!有了钱到哪里也不要担心。进宝,你负责从府中侍卫里挑选出两个你相熟的可靠得力的剑客,最好是熟悉此去路线。另外,此事一定要保密!连成蛟也别说,免得到时候牵连他。”
安排完他们后,初宁便开始准备留下一封离家出走的书信,待祖母期年之后便出发去楚国。
往后的日子,初宁居丧在家,总是或明或暗的躲着嬴政,她不再进宫,也不再去双清院。嬴政亦不便前来寻她,只得常常差人来问候,或是送些小玩意,或是送些平日里初宁最喜欢的小吃食。
初宁都一如既往的收下,但她也不再去看那些送来的东西,她心中的坚持已经同秋日里凄清树叶一样变黄飘落。那时嬴政还未曾发觉初宁对自己的疏远,以为她还只是沉浸在祖母去世的伤痛之中。
初宁把嬴政送来的玉器玩物等锁进柜子里,紫莲看着心灰意冷的初宁很是心疼,“王孙,我觉得你应该和大王好好谈一谈,而不是听见那些…就…”
“母子连心就是如此吧。”初宁缓缓摇首,“大王怎会在我面前说那样的话?不言真心,又有什么可谈的?”。
时光自如,金飞玉走寒往暑来,而沉静一年的咸阳城中又将悄然发生一个出其不意。
这一日碧空清晓,昌平君前往封地理事,初宁便禀告母亲,自己要回宫陪伴祖太后。一如往常的告别母亲后,初宁进宫给祖太后问安,但是她却撒谎道自己还打算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于是乎,两边都隐瞒好的初宁出宫后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毫不犹豫的出了咸阳城。
进宝选的侍卫苏明和苏阳是府中来自楚国的剑客,他们两兄弟在府中守卫多年,武艺高超也熟知线路。他们早已按计划在城外山头候着了,只待初宁出城汇合后便出发前往楚国。谁料马车竟然在城门口遇见了刚好来巡视的蒙恬。
蒙恬一眼便看见进宝,便扬马过来,进宝也只得停下,有些尴尬但又不失礼数的下车行礼道:“小人拜见蒙少将。”
蒙恬颔首施礼,策马来到马车边。
马车突然停下,初宁有些疑惑,但更多是心虚害怕,她躲在安车门帘里小声问道:“怎么停下了?”
蒙恬爽朗的声音在外响起,“初宁?你这是要去哪?怎么换上了马车?”
听见蒙恬的声音,初宁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遇见父亲就好。她想了想探出头来,“后日我要带睿儿去城郊练骑马,今日我先出去找找地方,不想引人注意,你勿告诉睿儿啊!到时候,我好给他一个惊喜。”
蒙恬温柔敦厚道:“好,后日我无事也来见见睿儿,看看他的骑术有无长进。”
初宁心中无奈,只得笑言:“好。”
蒙恬没有看出初宁的不自在,还不忘语重心长道:“你自己小心些,勿贪玩,早点回来。”
“知道了,我先走了。”初宁只得垂首微笑,蒙恬的率真让她愧疚难面。
重新启程出城后,紫莲感叹,“日后蒙少将要是知道王孙今日原是离家出走,一定会后悔自责今日没有拦住你。”
初宁亦有些惆怅,沉声说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马车离咸阳越来越远,紫莲仍觉难以置信,她有些惊魂不定的问道:“王孙,我们真的要去楚国吗?”
初宁坐在马车里看着渐渐在视线里缩小人咸阳,心里总算因为未知的旅途又泛起一点涟漪,“当然,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以后可能就永远也做不到了。趁着父亲去封地这几天的空当,我才有机会逃出。今早我已经告诉睿儿,后日我会带他去城郊骑马。到时他寻不见我,便会去我的房间找我,发现我留下的书信。而那时我们已经走了三日,他们肯定也难追上了。”
马车赶到城外和侍卫汇合时已经快到晌午了,这行远赴楚国的人马终于有惊无险的聚齐。初宁站在山岗上遥望金光耀目下磅礴辉煌的咸阳,这是她从未这样远距离看过的宏伟雄壮的咸阳。
薄云浩荡下随风飘扬的旗帜,又让她想起嬴政,曾经相邀同游天下的许诺还言犹在耳,揽尽繁华又如何?人心悠悠,到头来,也不过浮华梦一场。初宁揣着这虚空的诺言心意已定,她按着腰间嬴政送她的短剑,决绝转身,“走吧!”
初宁虽然憧憬远方,但这余独的一程也让她忐忑不安。因为害怕有追兵,她们只得风雨兼程,景落双眸也不敢为美丽停留。直到一路顺利的出了武关赶到南阳郡,她才稍稍放心些,放慢了脚步,不再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但仍旧不敢停宿驿馆传舍担心暴露身份行踪。
咸阳城的安静则被昌平君府中的一声惊叹刺破。
熊睿一直惦记着出城赛马,那一日清晨彩霞飘逸,他一早便兴高采烈的等着初宁出宫。蒙恬也是早早来到昌平府,正巧在门口遇见整装待发的熊睿和聘柔。
蒙恬剑术精湛骑术高超,一直是熊睿心中敬佩不已的英雄,他喜不自禁道:“蒙大哥,你和阿姊一起来陪我们去赛马吗?”
蒙恬闻言有些诧异,“你长姐不在府中吗?”
熊睿愣愣回答:“不在啊。”
聘柔道:“初宁姐姐不是早已回宫陪祖太后了吗?”
蒙恬焦虑不安,他隐约感觉有事要发生,便道:“走,去初宁院子看看。”
熊睿有些不知所措,“看什么啊?阿姊前日就回宫了呀。”
蒙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勿声张,初宁没有回宫。”
熊睿和聘柔口呆目瞪面面相觑。三人一如往常的来到初宁居住的听雨阁,院里殿内空空荡荡,只余几名也一无所知的洒扫奴仆。
蒙恬急得搓手顿足忧心如焚,自从婧嬴夫人离世后,初宁就像变了个人,如同闷葫芦一般,整日郁郁寡欢,却又不掉一滴眼泪,让人着急又心疼。
熊睿忽然在殿内叫喊:“蒙大哥,你快看来看!”
蒙恬回过神来,赶紧跑进殿中,熊睿和聘柔正惊慌失色地立在妆台旁,熊睿举着从初宁妆台上找到的那封被压在花瓶下的锦帛道:“阿姊居然偷跑去楚国了!”
蒙恬阅过锦帛犹如五雷轰顶,他如梦初醒,那日初宁出城便是要离去,难怪她出城会乘安车,离开时的神情也是难掩忧郁低落,心下立刻后悔不已!自己竟然就这样让她走了!
熊睿焦急道:“阿姊离家出走怎么瞒得住,父亲一定会勃然大怒的!该怎么办啊?”
聘柔秀眉微蹙,水灵灵的眼珠转了转,说道:“眼下,只有大王能救得了初宁姐姐了。”
蒙恬定了定神道:“聘柔说得对!现在我先进宫禀告大王,你们两个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