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八泡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他有些害怕,因为从没有听说过,有富贵人家会这样对待买回来的人。
被买入城中的时候,他做过很多思想准备,比如成为奴仆,或者以被人鞭笞为生,甚至于扭曲一些,被恶趣味的主家阉了,作那种没鸟阉人,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为了活着,失去一两颗传宗接代的东西,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唯独不能理解的是,这些个贵人肯将穷苦者当做人来看,他们图什么呀?
泡在热水里,用了皂角胰子之后,身上的泥污脏臭被冲刷干净,整个浴桶之中的热水都变得漆黑。
从浴桶之中站起身子走出来之后,赵老板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轻了几两,就连头发也被自己用热水细细打理过一番,变得干净。
这却是赵老八的一点小心思了,无论如何,不会有哪家贵人会看上一个头发生蛆的家伙,无论浑身上下哪个地方没洗干净都没关系,至少得保证脸面的整洁清爽。
万一自己就因为这点小细节成为了贵人赏识的人物呢?
想到这儿,赵老八突然愣了一下。
自己要贵人的赏识有什么用呢?
内心深处的一点点期待之感,突然间如落潮一般全部退去,他甚至有些搞不明白自己这点期待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沉寂下来之后的心思,实际上是有一些落寞的,这种落寞在于自己期待着一个好人家照顾自己,却不知道这种照顾该不该放在自己身上。
赤条条的走出帘布之后,孟智熊已经在那等着洗浴完毕的人出来了。
“赵老八,已经洗好了吗?”
“孟,孟队正,我已经洗好了。”他终究还是没敢直接称呼对方名字,自己这种人不好与人平起平坐。
“你这背也没擦的干净,来,我帮你擦了。”
“这这这,这怎使得?”
“少废话,来!”
这年轻人是个性子急的,一扒拉就将自己这干柴般瘦肉的身躯转了个背过来。
一瓢热水浇在自己背上,又拿了丝瓤,在自己的背上刮了起来。
果然背部自己确实没有清洗干净,一层层污渍从背上被刮了下来
直到刮得干净了,才肯罢休。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赵老八只觉得自己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丝羞赧,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污渍已经清的差不多了,这是你的衣裳穿了看看合不合身,不过想来应该是合身的,你这干巴瘦的身子,加个束腰布条,怎么穿也只会大不会小。”
见孟智熊真的递过来一套衣裳,赵老八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接了过来。
好在衣服是粗布制的,也是别人穿过的,与自己以前那身在材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干净些。
穿了衣服,赵老八觉得有些别扭,这身衣服明明非常肥大,却有种让他感觉到紧束,也许是肩胛那里的线脚收得太紧了些,自己老婆曾与自己说过,一般衣裳得穿几天,才能贴身。
那时候自己得了新衣服之后,生怕损了或者脏了,非得赤条条的才肯下地干活。
每当妻子问,自己就会原原本本将理由说出来,妻子会一脸无奈的叫自己穿上,还要数落很长时间才肯罢休。
当然,无论如何,改是不可能改的,除非衣服穿成了破衣,实在无法补了,自己才不会那么珍惜着用......
不不不,这些都不适合现在去想,最后永远也别想的为妙。
自己只不过是挣扎着求活的烂人而已,怎么能想这些东西呢?
转过念头之后,赵老八跟随着孟智熊,又回到了后堂屋之中,自己不是第一个,除开那三个肯做事的之外,还有二三人。
这几个也不知是那个村的人,只知道一块逃难的人当中,就属他们几个最是沉默不言,一看就知道乃是外地人,连湖广道人都不是。
不知为什么,他们几个,一人都在抱着几块大木牌子在那儿哭,离得远,实在看不清楚。
“赵老八!”清脆稚嫩的声音呼唤自己。
因为看着远处二三人在哭,有些出神,实在想知道怀里木牌到底是什么东西。
“叫你呢!”
被孟智熊一推,赵老八才反应过来,差点没直接跪下,可开罪不起贵人。
“小的,小的一时出神……”
“别说这些。”那个年龄大一些的公子哥儿摆了摆手“赵老八,你是遭了贼祸,才流落至此处,对否?”
“对的,对的。”
“贼祸之前,可有家人?”
“有的,有的。”
“都有谁?”
“家中,家中……”赵老八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有一妻……一老母……两个孩儿。”
“有其他亲人吗?”
“有。”赵老八点了点头,这次没让公子哥问,极为流畅的便说了出来“同村都是亲戚,但是论亲的只有我一老叔家和我舅舅家。”
这公子点点头,又问“哪些人,你确认去世了?”
赵老八愣在当场,下意识问道“你问这个作甚?”又反应过来“不不不,小人是问,您何必问我这种下等人家中之人呢?不值当的事情。”
那最小的,可称为鼻屎大点儿的小东西漫步走了过来,用严肃的小表情说道“当然是为你家里人作灵位,已经逝去的人,难道不需要供奉吗?”
赵老八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此嗤之以鼻,因为自己妻子自己的老母死了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在梦里来找过自己说这事。
可见供奉香火这件事情,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但是......该如何说呢,赵老八又看了一眼远处三人抱着灵位木牌哭泣的模样,他觉得有一丝嫉妒在心中蕴含。
他还觉得自己第二个想法是:凭什么?他们有的,我也该有。
于是带着迫切之意,朝着伏在桌案上的大公子道“家母姓刘,讳名招娣,吾妻名叫周大莲,我叔名叫,赵福德,叔母名叫刘康妹。”
“皆是你同村之人吗?”
“家母娘家远一些,在黄田县,渡口镇边上,叔母与我妻都是和我一个村的。”
眼见得这小孩在木牌上写着字,然后又交由身边,刚才一时间还没看见的一刻字师傅雕刻起来,赵老八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子莫名奇妙的期待。
“这么说来,你家里还有活着的人了?怎么见你只有一人?”
“啊?”赵老八一时间没听清楚,只顾着伸头看那师傅雕刻,也不知道谁问的话。
“赵老八!”
“哦,哦!”
那师傅雕了四个牌子之后就要涂漆,加墨,看起来是个手艺纯熟的师傅。
因为动作娴熟的就和自己当年割水稻一样,。
年自己可是有名的好农户,一搂一割就是一大把齐腰断的麦水稻。
“与你说话呢!”
“唉!唉!慢着点儿师傅,可不能急,漆干了再递给我也成!”赵老八刚忙冲上前去,也没在意撞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接过那师傅做好之后,准备走过来递给他的四块牌位。
仔细观察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可惜这上面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不过,他认为既然这位公子哥是这么好的人,那么字一定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