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看着自己恩师的面容,想要从里面看出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那一如既往的自尊自爱,公正求廉。
毕竟,每一次老师站在阳光下,点评国家大事,教导圣人之言,演示道德品行的时候,形象都是那么光明正大,几乎能让他感觉到伟岸。
假如老师现在还能表现出这种状态,对他解释一二,那么无论老师说的是什么道理,朱厚熜都会选择接受。
但很可惜,这次朱厚熜只能看到愧疚,阴私以及浑浊之色。
加之老师方才一番似乎在劝慰自己,又似乎在向他辩解的话语,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
恩师其实没那么高尚,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尚。
这就是一名在整个安陆州都有德才兼备之名的先生,这就是被州府衙门推荐而来,教导学问的老师!
至于朱厚熜为何对自己老师的期待那么高?
方正峦至少能够做到拿家中余财接济百姓不是吗?
相对于这个时代的很多儒生来说,方正峦的品行确实已经算是很好了。
如果是其他任意一名与朱厚熜没有太多关联的儒士,哪怕他在是全天下都广有名声的大儒之士,展现出如此阴暗自私的一面,都不会令朱厚熜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
唯独这个人,那是自己的老师。
必须要明白的是,方正峦对于朱厚熜的教导可是严格按照儒学中的道义来规范其行,端正其姿,塑造其思。
甚至可以说,由于朱厚熜早慧,他对正直的向往,对道德的认知有相当一部分乃是由这位公认有德之人所树立。
但今天正是这位有德之人用事实告诉他,他作为儒生仅有小善,而无大爱,他根本做不到平日里由其他儒生所推崇的事情,私利之心更是不比任何人弱。
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与城郭之中的官老爷并无区别。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在敬仰他的什么?
他的好名声是怎么来的?
这样的人便被一众儒生推崇为有德行之人,那么天下儒生有几个是好的?
朱厚熜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对儒生的尊崇之意彻底崩碎。
方正峦觉得自己丝毫没有颜面留存,可他又不能真的去较真,摆什么老师的威严,难不成要叫他跟一名六岁以及一个三岁的稚子去计较什么吗?
当然,辞去世子之师职位也是万万不能的事情。
所以为了避免尴尬,今日课业早早的便结束了,他甚至已经打定好了主意,这几日甚至是这半个月之内,他都不来了,当世子殿下慢慢淡忘了这件事之后,再来授课。
即便世子殿下早熟且早慧,可毕竟也只是六岁的孩童而已,想必是不会记得太深。
看着自己的老师近乎于逃跑的行径,朱厚熜紧紧凝视着他的背影。
待完全看不见之后,口中更是近乎于冷漠的吐出了对他老师的评断“我的老师,乃是名不符实之人耳。”
陆斌听着这几乎要掉下冰渣子的话语,生怕这家伙内心对于他的老师起了厌恶憎恨之心急忙言道“兄长,他毕竟是你的老师。”
朱厚熜眼神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还可以向他学习知识,他却再也不能教导我品行了。”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他捡起老师刚才摔在地上的那本诗经,任持恭敬的弟子态度放于老师讲桌之上。
见到这一幕,陆斌松了一口气,好在尊师重道这种最基本的道德,他没有抛弃。
今日这一幕,实际上也是他早有预谋之事,陆斌早就想扯掉方正峦那严肃古板,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模样。
因为朱厚熜每一次提及他这位老师的时候,都会呈现出一副憧憬敬仰的模样,总是会对他说自己的老师是他认知中最接近于君子形象之人。
更是数次对他提及“论品行高尚者,他没有见过比自己这位先生更优秀的人了。”
可不闻世事者,怎有可能成为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呢?
遑论这位先生乃是府学之中推荐入王府之中教学的人。
州府之中官员是什么样的人渣不必多论,城西流民心中最是清楚。
假如这位方正峦真是那种大德大善,品行端正之人,那些魑魅魍魉敢推荐他入王府教学吗?
而以朱厚熜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他会发觉到这位老师其实也不过是一名私心极重的寻常人而已。
就算他自己发现不了,依照王府王爷的教育方式,他一定会在朱厚熜成年之后,亲手打破这个真相,以使其内心更加认知到当下社会的真实一面。
可如果到了成年以后才发现的话,那种内心的景仰破碎幻灭之感完全有可能让他沦丧道德,妥协现实,进而心安理得的使用起阴诡手段,维护自己高贵不可攀的身份。
到那时候他就离变成历史上那个嘉靖皇帝不远了。
早一些揭开这个盖子,让他还保持着持正守善的信念,加之自己的引导,令他心中自有一柄量尺,明辨是非,或许他就能够偏离原有的历史轨迹了吧?
陆斌对于这个问题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做的还不够多。
孟智熊是一个办事利落的人,上午才一瘸一拐离去,中午便已经回来交付差事了。
他先去了自己叔叔家一趟,给出了二十两银子,让叔叔为其代劳购置粮食,订购木料等事宜,他叔叔这老铁匠,对于粮商以及卖料子的铺子总归比他这做护卫的要强。
之后才去了城西,选可用于做工的流民。
自家世子殿下的要求有三:不得有作奸犯科者,不得有耍横无赖者,不得有杀人劫掠者。
最终他挑选出来的流民有二十五人,其中只有三人尚有家眷在。
陆斌当即好奇的问道“怎么只有这么点人?”
“城外今天已经停止放粥了,现在那边聚集着的都是指望着官府能给一条活路的老实人,好挑选的很,听他们讲有一些也被城内积善之家挑回去做了仆役下人,约莫有十二三人的样子,已经签过卖身契了,还有一些是去下边一些县里碰碰运气,约莫也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更多的还是选择结寨成为山贼,分为好几股,约莫有八九十人的样子。”
朱厚熜闻言就是一惊“孟智熊,赵月姑,还有那赵氏村庄不会有事吧?”
“我想不会,今日有名我熟悉的巡街差役,在我老叔那儿修补大刀,正巧碰着,就与我说了,这种气空力尽,虚弱无比的山贼,最是好对付,府衙已经差了人跟着他们这些山贼,听说乃是奔着东郊而去,没去梁松山那边,而且一旦有消息回来,直接就要行文发兵讨贼,近百枚头颅,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政绩。”
陆斌好奇问道“怎么这般着急?”
“怕他们坚持不住,先一步饿死在野外。”
朱厚熜放心的同时,感到了荒诞,原来官老爷们早在发卖赈灾粮之前就算计好了。
可不是随随便便,简简单单的贪污,后续可是还有着一笔政绩等验收。
这当真是升官发财两不误啊!
这种好事,任谁会不去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