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朱厚照在文官沟通交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中锻炼出脸皮厚,手段黑的本事。不过朱厚照也没打算重用这家伙,望之不似长寿之人和成府的朱麟有的一拼,都是被酒色早早掏空身体的人。
将他赶了出去后,这边魏彬便道:“万岁爷,您该移驾文华殿了。”
朱厚照却懒懒得道:“不去了,你去告诉毛师傅,就说我这边处理几件事,脱不开身。”魏彬闻言应喏便行礼告退。
这时朱厚照对着张大顺道:“去传礼部尚书王瓒来。”张大顺领命便出了乾清宫传令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瓒便被张大顺领进了暖阁里来了。朱厚照这才直起身,命人撤了案上残茶,换上新贡的雨前龙井。
“给王卿搬个凳儿来。\"朱厚照抚着腰间玉佩笑道,\"昨儿翻看祖宗实录,倒想起件旧事。当年太祖高皇帝分封诸藩,原说是‘花开九朵,共沐天恩’,怎的到了如今...\"话到此处却顿住,只拿眼风往窗外扫。
王瓒捧着茶盅的手一颤,几滴茶汤溅在补子上。他素知皇帝不知从何时起练就了这“隔山打牛”的功夫,忙欠身道:\"圣明无过太祖高皇帝陛下,这封藩之法自是万世不易的。只是...”话锋一转,“就如寻常人家府里那些远房亲戚,日日来打秋风,主人家少不得要费些周章。”
暖阁里忽地静了。朱厚照拊掌大笑,惊得王瓒心惊肉跳:“好个‘打秋风’!王卿这话倒比地方衙门的奏本讲通透!”说着将案上一卷随手写的字掷入鎏金香炉,青烟袅袅间,那纸渐渐卷曲发黑。
王瓒见状,额上已沁出冷汗,暗悔方才失言。却见朱厚照已踱至窗前,望着窗外方向叹道:“朕游太液池时,见了池中的莲花,左右随侍之人都说好,可是朕却以为可惜了这满池莲花,根茎纠缠,倒把活水都淤住了。”话音未落,忽有夏蝉在柳荫里嘶鸣起来,聒噪得人心烦。
王瓒心中暗道:“祖宗的天下,你想变就变?”于是道:“启奏陛下,既然如此令人收拾一番即可,总不能因为根茎纠缠,把活水都淤住了,就把莲花全部除了去。”
朱厚照笑道:“就怕人收拾不好,反倒将池中之水搅浑了。”说着坐回御榻。
王瓒垂首斟酌了词句,方道:“启奏陛下,那只是一时之状,待收拾之人将船移走,用不了多久池中的水就静下来了。”
朱厚照颔首道:“吃茶。”于是君臣之间便各自吃茶,一时无话。
暖阁内沉香缭绕,王瓒在御前岂能自安?正自惴惴,忽闻朱厚照轻咳一声:“佛郎机的事,总算有了着落。你受委屈了。”
王瓒闻言连忙道:“为君父解忧,乃是臣子本分。”
朱厚照忽地起身,腰间玉佩撞得叮咚作响,“以往各国进宫来的东西,对大明来说有些是必须的,有些则不是,就像暹罗贡来的象角犀角。朕瞧着倒像宫里那些盘、盆之类——中看不中用。”说着便从手腕摘下一串伽南香佛珠,指尖捻佛珠,十八颗乌木珠子转得飞快。
王瓒暗忖这象犀之喻大有文章,正思索间忽然想起前年皮莱资贡的那只手铳,“陛下圣鉴。”王瓒忽福至心灵,“那象角、犀角虽是罕见,终究是不是什么有用之物。依臣愚见,倒不如趁此次给佛郎机颁发勘合,直接告诉他们让他们贡来火器。”话音方落,朱厚照手中佛珠骤停,十八颗珠子齐齐坠在杏黄穗子上。
暖阁外蝉鸣忽歇,唯闻檐角铜铃叮当。刘全忠捧着个掐丝珐琅食盒进来,揭开却是碗冰镇酸梅汤,玛瑙碗底沉着几粒西域葡萄。朱厚照却不接,对着刘全忠道:“先放这里,刚吃过茶。”接着对王瓒道:“满朝会不会有异议?刚刚消停下来,别再掀起波澜来。”
王瓒慌忙离座,却见朱厚照笑吟吟扶他坐下:“想来不会。只是...”忽然压低声音,“我刚批了徐鹏举乞南京制造佛郎机铳的奏本,杨一清也奏请如此,朕也批了,到时候会不会有关联?\"
王瓒心中揣测出皇帝无缘无故对自己说这些,无非是想要探探外朝的口风,正要开口,朱厚照却将玛瑙碗推至他面前:\"尝尝这葡萄,味道还不错。\"
王瓒拈起一粒,紫玉般的果皮上凝着冰珠。入口酸涩异常,倒似吞了枚生橄榄。抬眼望时,朱厚照正捻佛珠,佛珠相撞,竟与檐下铁马声混作一处。
“臣觉着不会...”王瓒拭了拭汗,“自成化之后,我朝对外用兵越来越少,为何?不就是官兵不行?要不然哪需要陛下当年提刀勒马去和鞑靼人干仗!既然刀箭不行,咱们就用火器。”言罢喉头滚动,将酸涩葡萄硬生生咽下。暖阁内忽明忽暗,原是乌云蔽日。
朱厚照闻言大笑,但见他起身推开朱漆槛窗:“好,说的好!”话音刚落,那乌云竟又快速移走,太阳又出来了。
王瓒只觉着后背不甚舒服,只想着将官服脱了,躺在凉席上爽快一下。但是也就是想想,他可不敢在御前造次。
朱厚照接着道:“日本国事,还仰赖卿了。”
王瓒道:“臣不敢。”
朱厚照瞧着王瓒一直不那么自在,便问道:“不舒服吗?”
王瓒笑笑道:“没有,只是近来后背隐隐作痛,一直不见好转。”
朱厚照颔首道:“那可要注意了,你身上的担子可不轻。”说着就将自己的佛串取下,递给王瓒道:“你收着,算我对你的补偿。”
王瓒闻言眼里顿时噙着泪水,天可怜见,这会儿子皇帝终于像个人了,刚刚话里话外无不试探、猜谜,想着就要撩起官袍谢恩。
朱厚照却一把扶着,道:“卿也六十三了吧。”
王瓒道:“是,臣是天顺六年生人。”
朱厚照看着这三年来,王瓒本来黑白相间的头发,如今皆以须白,不忍道:“你好好做,等佛郎机一事了了,朕让你入阁。”
王瓒再也止不住,垂泪道:“臣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以报陛下。”
朱厚照道:“唉,什么死不死,你再干二十年,回头朕让陈敬给你差两名太医去。”
王瓒却连忙推辞道:“臣不敢逾矩,臣本来就提督着太医院,回头问问就行了。”
朱厚照却摆摆手道:“你也忒客气了,就那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