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敲门声响起。正当叶诚打算夸赞几句崔春华的生活作息的时候,却发现来人是林伯——明明只是一年未见,林伯却给叶诚一种风烛残年的感觉。
正当叶诚感怀的时候,只听林伯慈祥道:“诚儿,这一年在外头没有怠于练习吧?”虽然听上去有些口齿不清,但并不妨碍要表达的关心。
叶诚有点心虚地回答道:“没有...”
“那就好,你且随我来...”林伯说完就转身离开,叶诚赶紧跟上。不知不觉到了假山,见林伯颤巍巍地打开机关,叶诚的心又是一疼...
原以为假山没人打扫,但看着明亮如故的甬道,叶诚就明白是林伯的功劳。到了密室,林伯朝叶诚伸手问道:“剑谱你带了吗?”
叶诚从怀里拿出一直贴身保管的无垢剑法教给林伯。但林伯接过后翻都不翻地放在一旁,询问起叶诚的进度:“你练到哪儿了?”
“至死方休还未破式,父亲说等我悟出剑道后再教我后面几招。”叶诚乖巧得像是被学堂里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
林伯点点头,满意问道:“那么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剑道了吗?”
“是的,我的剑道叫做‘不负’。”叶诚洋洋得意地答完就闭口不言——他想起了林伯以前常常教导自己不要骄傲自满。
或许是因为叶诚确实有骄傲的资格,或许是觉得叶诚不再需要自己的指点,或许是没听出叶诚的语气,又或许是看不清叶诚的表情——林伯终是没有开口教训叶诚,而是挂着淡淡的欣慰笑意看着他点头温和赞道:“不错。”夸完他又道:“其实我没有悟出剑道,所以能教你的只是后五招的架子而已。我只演示一次,你看好了...”
说完,林伯挥舞起那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手中的木棍...
“这第五式,叫瑶池问仙,是当年你爷爷,闯入昆仑派禁地瑶池仙境所悟。当时的昆仑派如日中天,和峨眉大有争第一剑派势头...”
“这第六式,叫金顶拨云,也是他同年闯上峨嵋金顶见日出所悟。”
“这第七式,叫菩提明镜,是他当年与少林寺恒远大师探讨佛法所悟。”
林伯舞着舞着,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以棍做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叶诚赶紧上前扶住,他赶忙劝阻道:“林伯,不用舞了!不要再舞了!咱们下次再学。”
林伯本想坚持,但见叶诚以“您教我也不学”耍赖起来,便笑着把棍子丢到一旁服软道:“不学便不学吧,这三招你看清楚了吧?”
叶诚认真点头,而后扶着他坐一旁休息——现在的他已经能抓住招式的动作要领了。虽然刚刚的招式精妙绝伦,但记这种仅仅是摆个架子一样的动作对他来说还是不难。
林伯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开口问道:“那样的话,你就跟我聊聊你出去之后发生的事吧。”
叶诚便把离开白云城后发生的事挑了几件同林伯聊了,而自己加入锦衣卫跟八部众的事却是绝口不提。
听见自己被柳笑风捉弄时,林伯抚髯大笑;听见廖公不惜性命为叶诚铺路时,林伯连声道好;听见自己面对梅吹雪的刁难而无惧色之时,林伯拍手称快...
这时候的叶诚才发现,原来除了父母之外,是真的有人关心自己的。
林伯突然问道:“诚儿,你还记得吗?当初答应我的三个条件...”
虽然叶诚不知道林伯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老实答道:“第一个条件是不许告诉爹娘,第二个条件是十年期满要离开白云城,第三个条件是替您杀一个人。”
正当叶诚以为对方终于是要让自己完成他第三个条件的时候,林伯却话锋陡转:“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你爷爷的事...”
叶诚默然不语,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说实话他有点担心林伯会让自己去杀梅吹雪。
林伯也看出了叶诚的犹豫。他鼓励似地搂了搂叶诚的肩膀,劝慰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去杀他的,这不是你该干的事。”
听了这话,叶诚心里稍安。但林伯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遭雷击。
“思字面虽然能够让人保持理性,但到底还是不要常带。”
叶诚瞪大了眼睛看着林伯,看着这个垂垂老矣仍忠心耿耿的管家。直到对方的身形与声线于脑海中某人渐渐重叠,原本不甚明了的真相也渐渐浮出水面...
林伯,就是前任的迦楼罗王!
“很惊讶吗?忘了我教你的第一课了?”像是面对教过的内容却答不上来的学生,林伯百年老树皮般干瘪的脸上终是有了愠色。
但林伯没有继续,而是目视远方悠然道:“我本以为你父亲会为他报仇,但自从遇见你母亲后,他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本就想将你培养成迦楼罗王,奈何你父亲执意不肯。我原来以为他是耽于安逸,但如今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个好孩子,没必要背负我们上一代的仇恨。诚儿,如果有来生,下辈子我想当你的亲人,好好看着你成长,无忧无虑地成长。”
那缕微弱如风雨中飘摇的烛火还是在叶诚身旁熄灭。
怅然若失的叶诚终于明白先前那种处处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林伯是吊着最后那口气就是为了见自己,为了最后指导自己一次。先前那三招,已经让他的体力到了极限。若不是自己要求,林伯或许舞完第八招就会力竭而亡。
他不是不想再教导叶诚,而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教导他了...
把林伯背出密室后,叶诚回头望了眼明亮如新的通道,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第二日叶府发丧,城内众人看着走在送丧队伍最前头的叶诚,惋惜生命之轻的同时又感慨管家真是跟对了人。
将林伯的后事办妥,叶诚才想起先前来奔丧的陈猛父母。据他们所说,他们在林伯生前收到了不少照顾,就连陈猛娘亲的病,也是托了林伯的福才痊愈的。
明明已经打算狠下心将此事告知他们,可到了陈猛家门口,叶诚的腿却像是落在家里了。暗骂自己没出息的同时叶诚在门口打着转,不知道该怎么说...
随着大门的打开,叶诚正斟酌着如何让这个消息听起来不那么悲伤,却发现那张大脸正傻笑着看着自己...
“阿诚?你怎么来了?”
开门的不是陈猛,还会是谁呢?
叶诚快步上前,一把抱住陈猛,难以置信地上下其手起来。他问道:“你不是死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猛像是赶苍蝇般拍开叶诚的双手,锤了下他胸口笑骂道:“刚见面就咒我,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叶诚一方面庆幸自己不用那么残忍,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他还是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梅...你师傅说你死了啊?”
陈猛后退一步让开身子,邀请道:“进来说吧!”
多年情分摆在这儿,叶诚也不用跟他客气。
“我原来觉得,我只要一直习武就能保护好父母了。但后来我发现爹娘似乎并不希望我这么做,他们甚至都不希望我会武功。”给叶诚沏了碗水后,陈猛说道。
“那万一仇人再来了怎么办?”
这倒不是叶诚抬杠,如果陈猛打算归隐这倒是没什么——江湖上天天死人,不差陈猛这个不起眼的二流。但陈猛既然不打算在武功上追求更高的造诣,那么当年发生的事就必须纳入考虑范围。届时陈猛又该如何应对?
陈猛听到这件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尴尬道:“其实那晚,他们是冲你来的。”
“冲我来的?怎么可能?”叶诚突然有点后悔没将思字面带上。
“那个人是你爹的对头派来的。他当时调查你很久了,原本是打算用我将你骗出来,然后把你掳走,好要挟你父亲。但他没算到那天梅先生也会跟来...”
见叶诚面露愧疚,陈猛赶紧补充道:“不过现在没事了。额...听说你父亲不做了,把商会交给了一个叫余连的人管。”
尽管猜到这招鸠占鹊巢多半出自锦衣卫之手,但叶诚对锦衣卫也恨不起来——一是因为父亲身份敏感,二是因为现在远在建州的父亲立场暧昧。虽然吃相难看,但将钱袋子交给自己人保管这个想法在叶诚看来倒也无可厚非。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叶诚并不吝惜这一声迟来了十几年的道歉,因为他不想再因为要强而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陈猛大度但嫌弃地摆手:“嗨,都过去了。何况你们家为我娘的病也出了不少力。”
叶诚点了点头,很快就接受了陈猛习武之路到头这个现实。就在他随意打量着陈猛屋里的家具思考着该如何给对方银两又让对方不失体面的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幅做装饰用的画,一副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画...
看着那副出自自己之手的梅雪相辉图,叶诚错愕道:“这幅画怎么会在你这儿?!”
陈猛顺着叶诚的视线望去,从容道:“哦?这副啊,我师父给的啊。”
叶诚眼皮骤跳,复杂反问道:“你师父跟你住一起?”
陈猛没有察觉到叶诚的异样,自然道:“是啊,师傅说想在这儿住一阵子,我就让她留下来了。”
叶诚很难说清现在自己心里有多复杂——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种五味杂陈的同时心里也在滴血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笨手笨脚还非要当厨师的人,又被刀弄伤了又分不清盐跟糖。
陈猛朝叶诚笑道:“正说着呢,人就来了!”还不等叶诚收拾心情,陈猛又朝院里朗声喊道:“师傅,阿诚来了!”